雨过一夜,天地像被洗过。
营外的泥地尚软,靴底陷下去,能听到细微的“啵啵”声。朝风从北上,拂过旗面,带着青草与铁锈混出的清冽气,远处淮水涨了一寸,水色浑而不污,像一条刚睡醒的龙。
“起马——!”
高顺的号声从校场正中直贯云底。三百骑列作“雁翅”,又收为“蜂腰”,马蹄在泥上踩成一排排圆印,印中立起的水珠被阳光一照,碎成金屑。西凉来马鬃毛如火,鼻翼喷白,灰衣骑手身上皮甲一线一扣规整,马刀、长枪、拐枪、短钩各归其位,半分不乱。
前列少将骑在一匹青鬃烈马上,衣甲尚新,眉宇间那抹锋芒像握不住的电。他是马超。数日前他还在阵前以枪尖与吕布的画戟硬对,此刻却在吕布旗下把身上的火练成了光。
“马踏三声!——一!”
“嘿!”三百骑齐应,马胸贴前,长枪由斜至平,“簌”地一片寒芒平推而出;一排稻草人齐颤,杆上悬的铜铃一齐震响。
“二!”
“嘿!”枪由平而上,前列换刀,刀背拍鞍,响如鼓。高顺不言,只以目光斜扫,哪一骑腰背不直,刀口不齐,便重重落下一记鞭梢。西凉少年吃痛不叫,反而面上更硬,枪锋反而更稳。
“三!”
“合阵——转、插、撤!”
三列马如入一口细颈瓶,瓶口小,瓶肚大,进退之间几乎要擦着马耳,尘泥翻卷,刀枪“叮叮”相击。远处张辽立在木栈上,披风垂下,眼神像鹰:“闹,不是练。再来!”
马超眯眼,枪花一敛,马腹间那一丝踢急生生勒住。他咬了咬牙,向高顺抱拳:“再来!”
再来之时,风忽紧。营门处传来短促的号角,两声为“急报”,三声为“军书”,今番是“一长一短”的奇节。贾诩与陈宫几乎同时掀帘入场,靴上泥水未干,袍袖上溅着雨痕。跟在后面的军吏双手托着一只木匣,匣上按着黑漆封条,封面用金粉写着四个字:受命于天。
校场上所有的刀枪同时“哗”地一声,齐圈回鞘。静。除了马还在鼻翼里“哼哼”喷白,连风也像被压住。
“寿春来书。”贾诩把封条揭开,木匣“吱呀”一响,里面横放着一卷黄绢,绢端系着五色彩绦,彩绦压着一块小玉,该作“符瑞”。陈宫冷笑,把那小玉一弹,玉在阳光下亮了一亮,旋即被他随手掷入泥水,溅起一朵小花。黄绢一展,开头便是“某年某月某日,天降瑞应,某某奉天承运……”长篇累牍,都是自封帝号的套话。
“袁术称帝。”张辽眼里寒光像从刀口上掠过,“真敢。”
高顺没有表情,只有四个字从牙缝里退出来:“军心先稳。”
人群中却有悸动。西来的军候、并州旧部、河北归降、青州足轻,各处人心各处声。有人低声道:“主公何如?”有人咬着牙:“寿春到我们之间不过数百里……”也有人把眼光偷偷落在吕布的大帐方向——如今这世道,谁说一句难听或好听的话,天下就跟着他走一步。话,是刀,是旗,是火。
“主公在何处?”马超忍不住问。
“在河上。”贾诩道,“他一早就去了望河台,看风。”
风在河上更直,旗在河上更高。吕布站在台上,披着一色玄甲,背上画戟未佩,单衣外披了一件雨后未干的黑氅。远望淮水,水光如铁,岸边还卧着昨夜残存的一道雾。他看见贾诩的马不到十步便勒住,便翻身下台。两人目光一接,便知其意。
“寿春伪帝。”贾诩把黄绢递上。
吕布未看绢,只看那四字“受命于天”。他指尖一按,按在“命”字上,按得极慢,极稳。旁人看不见,他掌心里有一点细汗。
陈宫追上台来,言简意赅:“借势而不卷入,打其粮道,不杀其民,摧其神气,候江东之变,待曹、袁相磨。”
“人心先定。”贾诩补了一句,“我们先表态,再出刀。”
“表态?”马超也到了,兜鍪未摘,眼里光炽,“便是‘称王’二字,我们西凉人先举,马家愿为主公前驱!”
此言一出,校场上心火“呼”的一下被点燃。不是马超莽,诸军里也有这想头——天下十室九空,群雄相吞,人人心里都盘着一个“王”字。若袁术敢称,吕布亦可。何况“霸王”二字,原本就贴在他背上似的。
“称王?”陈宫似笑非笑地看了贾诩一眼。贾诩不笑,只摇头。他知道,这一刻是“试霸王”的刻——不是试刀,是试心。
吕布没有立刻说话。他走下望河台,迈过一地湿草,走到校场正中。三百骑已经归列,步军自两侧合拢,旗垂如山,一双双眼白在日头下像白玉。貂蝉也来了,衣裳简单,袖里暗暗拢着药布,她不言,站在队列之后,静看。
“都听着。”吕布声音不大,却把风压住了半寸,“我吕布,这一生用的不是笔,不是印,是戟。戟用来做两件事:杀贼,护人。”
他从贾诩手里把那卷黄绢接过来,抖开,看也不看,转手递给身旁一名甲士。那甲士恭恭敬敬接了,众人都以为他要同以礼仪回书。谁知吕布忽地伸手,从一旁火盆里捻起一丝残火,“簌”地一声把黄绢点着。火苗先慢慢舔了一下金粉字,随即“呼”地窜起,把“受命于天”四字熏成一团黑。他把燃着的黄绢高高提起,火焰滚至指端时他才翻手一抖,烧灰顺风散开,像一群黑鸟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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