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潮方起,临淮渡口的水声像一张被风轻轻抚过的鼓皮,绷得很紧,却不作声。
青纱灯在桥上连成一线,灯焰不大,像把长夜一缝一缝缝暖。护粮队已换班,绛色“玫护”旗斜靠在栅栏上,旗面暗藏的银针在灯下细细地呼吸。
一个肩背细瘦的纤夫自下游芦苇里摸上来,肩头的麻绳像蛇一样贴着他锁骨,脚步稳,不急。靠近桥时,他抬眼看了一眼随风摆动的铃,袖口里微微一紧,握住了一枚细小的青石——宛城北门下的老石,被千万人踩过,温润得像不肯凉下来的骨。他在桥角落下担子,顺手将绳头绕在桩上,手背的筋在灯下浮起两条影。没人看见,他掌心那只乌木小匣在绳与桩之间停了一瞬,便悄悄滑进柱根与碎石缝的阴影里。
“鸩”没有回头。他像每一个真正活过长夜的人那样,只往前走,只记得风的方向。
铃声轻响,值夜的女兵侧目一瞥,只看见一个瘦影没入人群,像水没入水。她收回目光,继续按规检索,与往常无异。
——
江东,江都城。
月明如洗,楼头风细,帷幔轻垂。周瑜立在风口,手指摩挲着一方玉佩,佩上旧痕斜斜如鱼尾,透一缕清亮。他背后,鲁肃持灯入内,灯影将两人的影子叠在墙上,像两道交错的戟与笔。
“北人送来的是假,还是诚?”鲁肃开门见山。
“假中有诚,诚里藏假。”周瑜轻轻转身,将玉佩放回袖中,“你看这块玉——来路不明,偏偏刻着我少年与伯符在曲阿誓酒时的字。‘无为有处有还无’,伯符常笑着念。北人敢把这等东西递进江,都不是蠢人。”
鲁肃笑:“周郎还是周郎,先看字,再看人。”
“看人更难。”周瑜低声,“今日午后,太史慈在城门上忽然捂了一下胸口,问我‘弓不负手,手不负心’是谁的句。我没答。”
“你的心在动。”鲁肃看着周瑜的侧脸,“不是动向北,是动向局。”
“局在江上,也在岸上。”周瑜抬眼,目光越过灯,落在江面,“北人以‘义’润我,以‘利’触我,以‘理’诱我。若我现在就令军议、发告示,便中了他第一层想要的‘快’。我偏不快。”他顿了顿,“我另设两着:一是假,一是真。”
“假作何用?”
“假,护真。”周瑜笑意淡,“明日城中市上,放一则‘江上互市被北军谋夺盐利’的谣,然后由你出面压下——记住,要压得干净,压得别扭,让城里人觉得‘此事诡’,同时也让北人看见:江东内部有认死理的蠢官,也有能收拾蠢官的人。”
“真作何用?”
“真,试真。”周瑜收敛笑,“遣一小队旧部,往临淮桥试他们新立的三条规矩。挑个会哭会笑的,挑个会装不会伤的,挑个小偷手脚最快的。若他们真如信里写的‘三步内不流血’,我便信三分;若有一刀出鞘,我便信‘假’。”
鲁肃抱拳:“诺。”
周瑜又道:“太史慈呢?”
鲁肃犹豫:“他心里有风,听得见风里的人。”他抬眼,“你若不让我劝,他会自己去找答案。”
周瑜看着窗外,江风吹动他发际一线细光。他缓缓道:“让他去。”
鲁肃一怔:“你……”
“我用他去看北人的‘无为’。”周瑜目光一寸寸深下去,“北人若真不动刀,只张网,我不取他头;若他刀在袖里,我让太史慈的心先不在江东。”他顿了顿,“此计有险。”
鲁肃笑道:“你向来以险制险。”
“这回是用‘不动’制‘动’。”周瑜抚掌,“伯符心急,我替他按三分。江东自守,不是‘缩头’,是‘养气’。这口气,今晚不出,明日也不出。看北人能耐得住几天。”
——
临淮桥,夜半更残。
乌木小匣躺在柱根的阴影里,像一块被河水磨圆的黑骨。潮水返上来,又退下去,像有人在匣上轻轻呼吸。第三更未终,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桥下的水气里走出来,步子轻,呼吸稳。他蹲下身,指尖在石缝里摸了一圈,摸到匣角,停。手抬起,匣入掌,翻开。
匣中是一支折箭,箭羽半落,锋芒犹利;一页旧谱,纸边毛;一简素书,十六字。“旧山仍在,故人尚存;弓不负手,手不负心。”
那人喉结动了一动,像一口热酒压在喉间。他没有即刻合上匣,而是把旧谱托到灯下看——纸上两行墨迹,半淡半清,是少年时写在宗谱旁的誓语:“江东不辱乡里,衣食不夺贫户。”
太史慈闭了闭眼,像在与多年前某个雨夜对上的自己点头。他把旧谱合上,收了匣,转身时忽然闻见一丝极轻的栀子香,从桥的另一端飘过来。香不浓,淡得像风。
“栀子雨。”
他低声把那三个字念了一遍,转身走入夜色。
——
同一时刻,一队衣着褴褛的汉子挤在桥口,带头者肩上扛着一袋生丝,眼里是戏,嘴里是闹。他们硬要闯“玫护”列,因为闯得越真,试出来的真才越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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