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门的雪被踩出半寸深的脚印,青布衫少年立在光里,竹笛仍抵在唇边。
他的手指节泛白,指腹有常年按孔留下的茧,像老匠人摩挲了千遍的玉坠。
苏芽放下刻刀,桦树皮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
她记得寒脊沟使臣暴起时,石耳少年的陶磬击偏毒针;此刻这少年的笛声里,竟藏着同样清冽的破空声——不是乐律,是某种暗号。
“哑的?”铁娘子扛着短刀走过来,刀尖挑了挑少年腰间的竹笛囊,
“带家伙什儿来砸场子?”
少年慌忙摇头,指尖在胸前比划出“人”“问”“公”三个手势。
百音婆抱着声录筒凑过来,声录筒是她用空心松木雕的,筒壁蒙着兽皮,能收声入纹。
她将筒口对准少年,少年抿了抿唇,竹笛轻抵唇边。
第一声笛音像冰棱坠进雪窝,清而闷。
第二声拔高,带着碎玉般的颤音,像极了谷里铁匠铺的锤击。
第三声突然低哑,尾音拖得老长,苏芽耳尖一动——那是静听屋棉絮被扯动的窸窣。
“他在复述昨夜的动静。”百音婆的眼睛亮起来
“第一声是谷门积雪压断松枝,第二声是西墙补漏的钉锤,第三声……”她翻开怀里的声纹卷,“和静听屋里囚人辗转时蹭到棉絮的声纹一模一样!”
燕迟从石阶上下来,手里还攥着半卷新抄的《断案要则》。
他望着少年指节上的茧,忽然道:
“你是讼师。”
少年浑身一震,竹笛“当啷”掉在雪地上。
他慌忙蹲下捡,发顶翘起的碎发间露出道淡白的疤痕,像被利刃割开的旧伤。
“讼师替人写状子,指节按砚台磨出的茧,和笛孔茧生在同一处。”
燕迟蹲下身,指尖虚点少年左手小指——那里有块半月形的凹痕,
“你从前总用小指压着状纸边角,防墨汁洇开。”
少年仰头,眼眶突然红了。
他从怀里摸出块半腐的木牌,正面刻着“平冤”二字,背面是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苏芽认得那木牌,大雍旧律里,讼师悬牌于门,牌碎则断讼——这是被人当众砸了饭碗。
“他叫青喉。”百音婆突然开口,声录筒在她怀里微微发烫,
“我收过三年前的声档,西境有个讼师替盲妇辩冤,被泼了哑药。当时有人喊‘青喉多舌,割了干净’……”
青喉猛地抓住百音婆的手腕,用力点头。
他的指甲缝里沾着炭灰,像是刚从火塘边摸过来的——苏芽这才注意到,他鞋尖沾着北坡的红芽草汁,裤脚有南溪的冰碴,分明是连夜翻山过来的。
“找我断什么案?”苏芽弯腰拾起竹笛,笛身刻着细密的云纹,尾端系着根褪色的红绳,
“还是来教我听‘哑话’?”
青喉的手指在胸前快速比画,最后双手交叠成“案”字,指向西北方。
那里是白棘原的方向,苏芽上个月刚派黑喉去那里换盐,回来时说白棘原的老牧主病了,儿子和养子在争草场。
“白棘原?”燕迟翻出羊皮地图,“他们上个月送过鹿皮,说老牧主咳血不止,要借北行的药。
”他突然顿住,“可前日黑喉回来没提争产的事——难道……”
“老牧主死了。”
青喉的手指重重按在“白棘原”三个字上,又比出“闭”“口”的手势。
他抓起苏芽的手,按在自己喉结上——那里有块硬邦邦的疤,像被烧红的铁钉钉过。
苏芽突然想起寒脊沟的案子。
老寨主装死,铁颅公幕后操纵;若白棘原的老牧主也是“被死”,那凶手极可能是想借北行的公断之名,除掉绊脚石。
她捏了捏青喉的手腕,触感像老竹根般结实——这少年不是来告状的,是来当“眼睛”的。
“小禾,去马厩牵雪蹄。”
苏芽转身对燕迟道,
“你带百音婆整理白棘原的旧档,重点查老牧主的药单。青喉跟我走——”
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笛,“你用笛音说,我用刀听。”
雪蹄是谷里最善走山路的母马,四蹄裹着厚毡,踩在冰壳子上“咯吱”响。
青喉坐在她身后,腰板挺得笔直,竹笛始终攥在左手。
他们翻了两座山梁时,白棘原的木栅栏已经在望。
栅栏外停着辆裹毡的马车,车帘掀开条缝,露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是老牧主的奶娘,苏芽去年给她接过孙。
奶娘见是她,立刻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比划:“少主人说老主人是咳血死的,可我给擦身子时……”她指向自己后颈,“这里有指印,紫的!”
青喉的竹笛突然轻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陶瓮。
苏芽心下了然——那是奶娘慌乱时的喘息声。
她跟着奶娘进了毡房,老牧主的尸体停在火塘边,盖着绣金的羊毛毯。
掀开毯子的瞬间,苏芽的银剪已经出鞘。
老牧主的脖颈处有片淡紫的淤痕,不仔细看像胎记。
她用剪尖挑起后颈的头发,那里有五个指印,拇指在左,四指在右,指节压得极深,连皮下血管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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