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夜后的第三天,清晨六点刚过,林野就醒了。
窗外天光灰白,空气里还浮着湿漉漉的凉意。
她没开灯,只披了件旧毛衣,踩着拖鞋走出卧室。
江予安还在睡,呼吸均匀地落在枕头上。
她轻轻带上门,独自驾车驶向老宅。
车停在楼下时,巷口的梧桐正滴着水珠,像是昨夜那场暴雨的余韵迟迟不肯散去。
林野抬头望了一眼五楼阳台——那几幅旧窗帘已经干得发硬,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像一面面褪色的旗。
她拎着竹篮上楼,钥匙插进锁孔的一瞬,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陶盆还在原处,盛满雨水后已干涸大半,边缘结出一圈细小的盐渍。
手工纸泡得近乎透明,纤维如血管般舒展,边缘早已剥落成絮状,仿佛一碰就会碎成尘埃。
可就在那薄如蝉翼的纸背上,青苔竟仍在生长。
不是枯萎,不是死去。
它蔓延出了更细密的根须,灰绿色的绒面下透出微弱的生命光泽,根系如地图般爬满纸背,牢牢附着在纤维缝隙之间,仿佛这张被浸泡、被遗忘的手工纸,反而成了它唯一的土壤。
林野蹲下身,指尖缓缓探去。
没有刺痛。
心口那道常年盘踞的荆棘纹身,竟久违地安静了下来,像沉入深海的锚,不再撕扯她的血肉。
她怔住,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又舍不得收回。
这株青苔,从何而来?是谁放进纸盆的?周慧敏吗?
不可能。
那个曾把日记本扔进火炉、说“情绪是软弱表现”的女人,怎会默默养一盆无用的绿意?
更何况,那是她亲手烧掉绣球花后,再也没碰过植物的人。
可如果不是她……又是谁?
林野最终什么都没做。
她掏出手机,调至微距模式,一张张拍下青苔的脉络——那些交错的根,像记忆的分支,像童年未说出口的话,像某种无声的证词。
她选了一张最清晰的发给江予安,附言只有七个字:
“它活得比我们诚实。”
消息发出后,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没有回复,也不需要回复。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和这株青苔站在了同一片沉默的旷野里。
回家后,她翻出硬盘深处一个命名为“8.17”的文件夹。
那是她童年唯一一张全家福,八岁生日那天拍的。
照片里的三人站得笔直,蛋糕上的蜡烛燃着,却没人笑。
周慧敏穿着熨帖的衬衫,目光冷峻;林国栋低头看着蛋糕,手僵硬地搭在她肩上;而小小的林野,嘴角勉强上扬,眼神却飘向镜头之外,像在等一句永远不会来的“生日快乐”。
她将照片导入图像处理软件,用声音剧场常用的凹版印刷技术提取轮廓——那种能将声音波纹转为可视纹理的技术,如今被她用来拓印一段凝固的时间。
画面渐渐剥离色彩,只剩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蜡烛的光晕化作一层朦胧的雾,三人的脸模糊如梦。
她把图像输出到特制棉纸上,剪成与陶盆口径一致的圆片。
第二天午后,她再次回到老宅。
阳光斜照进阳台,陶盆静默如初。
她小心翼翼将那张“影像纸垫”覆在青苔之上。
纸轻如呼吸,落下的瞬间,光穿过棉纸,蜡烛的微光仿佛真的在青苔表面浮动了一下,像一层薄雾罩住了新生。
她没告诉任何人。
但第三天清晨,物业打来电话。
“你妈今早送了筐腌萝卜上来,说是给你爸的老口味。还留了张条,说‘阳台纸湿了,垫点干的’。”
林野赶到时,萝卜已经被邻居分走一半。
她翻开筐底,果然压着一小包种子——绣球花籽,包装纸泛黄,边角卷起。
而在纸上,一道红笔勾出的歪斜圆圈赫然在目。
那是她小学时最熟悉的标记。
周慧敏批改作业,从不用“优”或“好”,只用红笔画圈。
写得尚可,圈就圆;情绪不佳,圈便歪斜颤抖。
而这个圈,明显带着迟疑的弧度,像一只试图握住又不敢用力的手。
林野站在阳台上,久久没动。
风从楼间穿过,拂过那张覆在青苔上的影像纸,蜡烛的光晕轻轻晃动,仿佛有人在暗处吹熄了什么,又点燃了别的东西。
她没立即回应。
几天后,她对江予安说:“我想去看看以前的地方。”
江予安望着她,没问是哪里。他只是点头,顺手抓起外套。
车子驶出市区,往西郊而去。
路边的梧桐渐稀,高楼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荒草丛生的围墙和锈迹斑斑的铁门。
一所废弃的高中静静卧在坡顶,教学楼窗户破碎,藤蔓爬满墙缝。
林野站在音乐教室外,仰头望着那扇半开的门。
她说:“我曾经在这里,断过第七根琴弦。”林野没立即回应。
她只是把那包绣球花籽轻轻放回筐底,像藏起一句尚未准备好说出口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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