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招待所的玉兰树又落了一地白花,像给青砖路铺了层碎雪。季秋水踩着花瓣往里走时,裤脚沾了点清甜的香,可一进小会议室的门,那点香就被烟草、茶水和若有似无的焦虑气冲散了——今天是县委办老副主任吴仁毅的退休茶话会,本该是送别的暖场,却处处透着紧绷的弦。
会议室不大,摆了六张椭圆桌,拼出个回字形。桌上的果盘是按规矩来的:砂糖橘剥了皮码成小山,香蕉切成段裹着保鲜膜,还有盘本地特产的桃酥,边缘已经泛了潮。茶水是招待所的老普洱,粗陶杯里浮着几片皱巴巴的叶子,热水冲下去时,叶梗打着旋沉底,又慢悠悠浮上来,像极了在座这些人的心思——沉下去是想藏住念头,浮上来又怕错过点什么。
季秋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左边是综合科的小周,刚借调过来半年,手里攥着个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眼神却直愣愣盯着门口;右边是督查室的老柳,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正低头用指甲抠桃酥上的芝麻,抠下来也不吃,就放在桌沿上排着队。
“李书记来了!”不知谁低喊了一声,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代县委书记、县长李建国推门进来时,手里没端茶杯,也没穿常穿的深色西装,就一件浅灰色的夹克,可那股子压人的气场还是让空气都滞了半秒。他目光扫了圈全场,最后落在吴仁毅身上,伸手拍了拍老吴的肩膀:“仁毅同志,干了三十年,辛苦了。退休后好好歇着,多陪家里人。”
吴仁毅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双手紧紧握着李建国的手:“谢谢李书记关心,以后也会关注县里的工作,绝不拖后腿。”
李建国点点头,又跟张建军聊了两句“后续工作要衔接好”,前后没超过五分钟,就被秘书低声叫走了——说是市里的督导组突然要过来,得去准备汇报材料。他走的时候脚步匆匆,连桌上的茶都没碰一口,杯沿上连个指纹都没留下。
等人走了,会议室里的气氛才松了点,却又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小周凑到季秋水耳边,小声说:“季科,李书记这也太……”话没说完,就被老王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小周赶紧闭了嘴,低头假装翻笔记本。
季秋水没接话,只是端起茶杯抿了口。普洱的陈味在嘴里散开,有点涩,她想起刚进县委办时,吴仁毅教她的:“喝茶要品后味,听人说话也一样。有时候领导说‘知道了’,不是真知道了,是让你别再说了;说‘辛苦’,也不是真疼你,是让你接着干。”那时候她还不懂,总觉得老领导说话太绕,直到后来跟着吴仁毅办了几次事,才明白这“绕”里藏着多少门道。
茶话会正式开始,由县委办主任张建军主持。他穿了件藏青色的衬衫,领口系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个文件夹,里面是吴仁毅的退休致辞——其实就是走个形式,稿子是综合科写的,季秋水改了三稿,最后一稿把“成绩斐然”改成了“稳步推进”,把“功不可没”改成了“贡献突出”,吴仁毅看了之后,只说了句“小季懂分寸”。
张建军念稿子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均匀,可季秋水注意到,他念到“吴仁毅同志协助三任县委书记开展工作”时,特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的几个副主任。她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常务副主任杨荆刚正端着茶杯喝水,嘴角却往下压了压;分管后勤的副主任王芳芳则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吴仁毅同志讲几句!”张建军放下文件夹,带头鼓掌。掌声稀稀拉拉的,前排几个乡镇的干部拍得最响,手都红了,可县委办的老同事们大多只是抬了抬手掌,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叶。
吴仁毅站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他今天穿了件新的中山装,袖口还没拆标签,头发梳得锃亮,可眼角的疲惫藏不住——前几天他去档案室整理自己的材料,发现有些文件上的签名被人用修正液盖了,问管档案的小张,小张只说“可能是受潮了”,他心里清楚,这是“人还没走,茶就开始凉了”。
“我在县委办干了二十年,从办事员到副主任,没什么大本事,就记住三个字:稳、准、实。”吴仁毅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昨晚没睡好,“稳就是办事不慌,准就是找问题要准,实就是别搞虚的。现在我退了,接力棒要交给年轻人了,希望大家……”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目光落在季秋水身上,“希望大家多帮衬帮衬年轻人,别让他们走弯路。”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又静了。杨荆刚端起茶杯,盖子在杯沿上磕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王芳芳抬起头,对着季秋水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暖意,倒像是在掂量什么。季秋水心里一紧,知道吴仁毅这话是把她推到了风口上——老吴在的时候,一直护着她,综合科的事以后大多让她牵头,现在老吴退了,这话要是传到张建军耳朵里,指不定又要多些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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