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讯房内，时间仿佛被拉扯成了粘稠的丝线，每一息都漫长如年。牛油蜡烛的火苗不安地跳跃，将墙壁上扭曲的影子放大了无数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灰尘味道，此刻更添上了浓重的死亡气息。
谢砚之的诘问如同冰冷的绞索，一层层收紧，勒得工部侍郎李崇明喘不过气。他伏在地上的身体剧烈颤抖，呜咽声断断续续，俨然一副精神防线彻底崩溃、只待吐露实情的模样。就连久经沙场、警惕性极高的阿福，注意力也大部分被这即将到来的招供所吸引，握刀的手微微放松了些许。
而云映雪，则安静地坐在刑讯房角落的一张书案后。案上摊开着几本从李崇明府邸查抄来的密账，她正凝神低头，指尖飞速地在一把普通的木算盘上拨动，核算着某一笔巨额赃款的最终流向。噼啪的算珠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与李崇明的呜咽、蜡烛的噼啪交织成一曲诡异的伴奏。她秀眉微蹙，全然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试图从纷繁的账目中找出那条通往真正幕后黑手的暗线。
然而，正是这看似全神贯注于案头工作的姿态，让她对即将发生的惊变，拥有了一丝不同于他人的、基于直觉的感知。
就在李崇明那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发出的前一刻，云映雪拨动算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种没由来的心悸，如同冰锥猝然刺入她的胸腔，让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她猛地抬起头，甚至来不及思考，目光已越过书案，精准地捕捉到了李崇明眼中那骤然爆发的、与方才懦弱崩溃截然相反的疯狂怨毒！
以及，他双臂肌肉那不自然的贲张和木枷榫卯处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
不好！
大脑还未发出明确的指令，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她看到李崇明张口，看到那一点致命的幽蓝寒光从他喉间射出，直取谢砚之毫无防备的咽喉！
“小心！”
惊呼脱口而出的同时，云映雪想也不想，右手猛地抓起手边那把她平日用来教学或核账的、框架以硬木制成、算珠乃是上好玉石打磨的沉重金算盘！这算盘分量不轻，此刻在她手中却轻若无物！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权衡利弊，她整个人从书案后弹起，不是向后退避，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谢砚之的方向！在那电光石火、生死一线的刹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手中这柄并非兵器的算盘，当作盾牌，奋力抡起，横挡在谢砚之的身前！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铛——！！！”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声爆响！
那枚淬毒的柳叶刀片，来势汹汹，精准无比地射中了算盘厚重的边框！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算盘猛地一震，刀刃深深嵌入木质边框寸许，尾翼剧烈颤抖，幽蓝的毒光在烛火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若非这算盘材质坚硬，边框宽厚，恐怕已被直接洞穿！
毒刃被挡下了！
但危机并未解除！
几乎在同一时刻，房梁上那道鬼魅般的黑影已然扑下，惨绿色的短剑带着腥风，直刺谢砚之后心！
此时的云映雪，因奋力格挡毒刃，身体正处于前冲的惯性之中，算盘也因格挡而荡开，门户大开！眼看那淬毒短剑就要及身！
她银牙紧咬，根本来不及调整姿势，完全是凭借着一股保护谢砚之的决绝意志，手腕强行一扭，硬生生将荡开的算盘再次拉回，堪堪迎向那柄毒剑！
“噗嗤——！”
短剑刺中了算盘！这一次，不是边框，而是直接刺穿了算盘上密集的玉质算珠！
坚韧的丝线被割断，承受了巨大冲击力的玉质算珠，再也无法维持原状！
噼里啪啦——！！！
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却又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数十颗温润光滑的玉质算珠，在短剑的撞击和丝线崩断的作用下，猛地四散飞溅开来！
它们像是一场突然爆开的、绚烂而致命的雨点，带着强大的动能，射向四面八方！有的打在墙壁上，撞得粉碎；有的射向屋顶，击落簌簌灰尘；更有几颗，直接打在了那名刺客的面门和手臂上！
虽然不算重伤，但这突如其来的、劈头盖脸的“珠玉袭击”，显然超出了刺客的预料，让他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和视线干扰！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刹那！
对于谢砚之这等高手而言，已然足够！
在云映雪用算盘为他挡下致命毒刃、又用算盘珠的迸溅为他争取到一线生机的瞬间，谢砚之已然完成了从遇袭到反击的转换！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刺客，因为他对阿福的身手有绝对信心，更因为，他首先要解决眼前的威胁——那个伪装崩溃、暴起伤人的李崇明！
手起，掌落。
李崇明应声倒地。
而身后，阿福的怒吼与刀锋入肉的声音也几乎同时响起。
云映雪握着那把边框嵌着毒刃、算珠几乎散尽、只剩下光秃秃框架的金算盘，踉跄一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虎口被震得发麻，胸口因肾上腺素而剧烈起伏。她看着地上昏迷的李崇明，又看向窗口遁去的刺客背影，最后目光落在手中这柄救了她和谢砚之性命的、已然残破的算盘上。
珠玉四溅，狼藉满地。
但这飞溅的，又何尝不是算计的破碎，与守护的决绝？
谢砚之转过身，一步跨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凉微颤的手，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那把残破的算盘，眼中翻涌着后怕、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不见底的心疼与感激。
“没事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云映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目光却异常坚定地看向门外漆黑的夜空。
算盘可算钱，可算账，亦可挡刀。
这世间的博弈，早已超出了账册与数字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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