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改造的咖啡厅藏在老城区的巷尾,斑驳的红砖墙上爬满爬山虎,叶子绿得发黑,像浸了油。我推开门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荡开,撞在裸露的钢筋上,弹回来时变了调,像根被拉断的棉纱。
下午四点的天光本就昏沉,加上飘着细雨,偌大的空间里只开了几盏工业吊灯,黄澄澄的光线把人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张张晾晒的人皮。吧台后面的男人正用布擦咖啡机,动作慢得像在演默片,他左手无名指缺了截,伤口处的老茧泛着白,布划过金属的"沙沙"声,混着头顶吊扇的"咯吱"响,让人后颈发麻。
"喝点什么?"他抬头时,我才发现他左眼是颗假眼珠,黑得发僵,不像右眼那样会随光线眯起。
"手冲,哥伦比亚豆。"我把帆布包往邻桌一放,金属桌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墙上的挂钟停在三点十七分,指针锈得动不了,旁边挂着幅老照片,穿蓝布工装的女工们站在纺纱机前,三十多张脸都朝着镜头,嘴角的弧度一模一样,像用圆规画的。
"稍等。"他转身磨豆子,肩胛骨在灰衬衫上顶出个尖形,像背后藏了把刀。我趁机打量四周——纺织厂的旧机器没搬走,锈迹斑斑的梳棉机立在墙角,滚筒上还缠着几缕灰纱,被风吹得轻轻晃,像谁没梳完的头发。靠窗的位置坐着个老太太,蓝布裤卷着裤脚,露出的脚踝上有块褐色疤痕,她面前的咖啡没动,杯沿结着层白霜,像结了冰。
咖啡还没好,我顺着通道往里走。拐过一道红砖墙,豁然开朗——这里堆着更多老物件,玻璃柜里摆着铁皮青蛙、万花筒,墙上的相框里嵌着泛黄的粮票,最显眼的是个玻璃展柜,里面坐着个棕色熊娃娃,纽扣眼睛掉了一颗,露出里面的棉絮,像只空洞的眼窝。它穿着件小蓝布褂,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工牌,上面的字迹被水汽浸得模糊,只能看清"织女三班"四个字。
我凑近玻璃,哈气在上面凝成白雾。用手指划开时,突然看见雾里映出个影子——不是我的。那影子穿件蓝布工装,梳着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的辫梢系着红绸带,正站在我身后,双手搭在展柜顶上,指节泛着青。
"谁?"我猛地转身,后腰撞在铁皮柜上,疼得倒吸冷气。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那排玻璃柜,熊娃娃的纽扣眼睛正对着我,没掉的那颗在光线下闪了闪,像在眨眼。
手心的汗把手机壳浸得发潮。我摸着发烫的额头,才发现刚才玻璃上的影子,穿的蓝布褂和熊娃娃身上的一模一样,连工牌别歪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展柜的玻璃上,我的指印旁边,还有几个更小的手印,指尖朝里,像有人想扒开玻璃钻出来。
"您的咖啡。"假眼珠男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托盘里的白瓷杯冒着热气,杯沿的奶泡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圈,"这里以前是细纱车间,1987年着过火。"他的假眼珠转了转,像是在模仿活人眨眼,"烧起来的时候,机器还在转,纱锭缠着火苗,像条火龙......"
"谢谢。"我端过杯子,指尖烫得发麻,奶泡的圈突然裂开道缝,像张要说话的嘴。
回到座位时,老太太还在盯着墙上的老照片。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来回划,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机油,划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黑痕,像在写什么字。"你刚才在看阿珍的娃娃?"她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阿珍?"
"就是穿蓝布褂的那个,"老太太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双浑浊的眼睛,瞳孔里映着照片上的女工,"火着起来的时候,她才十九,怀里还抱着那个娃娃,被大梁砸在下面。消防队来的时候,她的手还死死攥着娃娃的胳膊,掰都掰不开,最后只能连人带柜抬出去......"
我突然想起熊娃娃歪着的胳膊,喉结滚了滚:"她......"
"死了七个。"老太太打断我,手指点着照片上的七个女工,"都是织女三班的,最小的才十六,家里还等着她发工资买缝纫机。"她的指甲戳在照片里梳麻花辫的姑娘脸上,"阿珍就是这个,辫子上总系红绸带,她说等攒够钱,就跟车间主任家的儿子结婚......"
照片里的姑娘确实梳着麻花辫,辫梢的红绸带在黑白照片里泛着灰,像条褪色的血痕。她站在最左边,怀里抱着个模糊的东西,圆圆的,像个娃娃。
"后来啊......"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车间主任的儿子疯了,总说看见阿珍在厂里转,找她的娃娃......"
墙上的挂钟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停住的指针颤了颤。假眼珠男人开始关窗户,每扇窗都要推三下才扣紧,"哐、哐、哐",在空厂房里撞出回音,像有人在数着什么。
雨越下越大,砸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有人在用石子打。我喝着咖啡,总觉得背后发凉,像有人盯着我的后颈。抬头时,正好看见假眼珠男人在擦吧台的镜子,他的假眼珠在镜中映出个白点,而镜子深处,似乎站着个穿蓝布褂的影子,正对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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