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徐北落下,带着干涩的土腥与未散的牛脂味。
城外的白帛旗被夜露压得发沉,篷车的车辕上留着昨日刻下的刀纹,浅浅的,像在纸面试笔。
陈二坐在油灯后,三张“残卷”摊成扇面,纸筋里细盐隐隐发涩,灯焰一收一放,光在纸上游走出一条曲折的水线。
他把扇面轻轻一合,掌心仍能感觉到那层“稳”的阻力。稳,会令人烦躁。局至此,他厌烦了等待。
——
“公台,可取否?”张庆披甲入帐,甲叶如鳞,行至案前,甲与甲相接,发出低低的碰声。他不是来问“可不可以”,而是要一个“现在”。
陈二起身,躬身一拜,目光里没有一丝摇摆:“可取。”
张庆的唇角往上一挑,像刀尖轻翘:“何处?”
“非桩梁渡。”陈二伸指在沙盘上划过既有的三线,一寸不留,“也非枯井路、非西堤门。那三处,是他们亮给我们看的。——取河。”
“黄河?”帐中众人吸气。有人想到水深流急,有人想到夜黑风紧,有人想到三十年前的亡军被河水吞没的故事。
“黄河。”陈二声音稳,“今日之河,非昔年之河。上游久旱,水脉退一寸有余。我们自并州人起,最懂水背后的土与风。且曹贼方以‘官盐’与‘马票’定市,人心虽稳,手脚却慢。他们的‘快’,被自己的‘稳’压住了半口气。此时我们若在旧路上与之比稳,必落下乘;若在水上与之比快,必得先手。”
他抬手,轻轻按住张庆的方天画戟,“将军,你的勇,要落在他们不愿‘快’的地方。”
张庆笑声沉沉:“如何‘快’?”
“狼渡。”陈二道,“用你并州人的法子,皮囊作舟,马披薄铠,弃重取轻。两岸信号只用手势与马鼻,鼓皮裹麻,禁铃,禁角。夜至二更,顺风,逆光。先渡陷阵营,再渡飞骑。两翼各出二十斥候,渡后不取村不点火,只取旗,只杀旗。明旦之前,旗在,胆就碎半。胆碎,则稳崩。稳崩,则财路自乱,问名亭前,‘案’立不牢。”
帐侧,高龙持盔出列。他的盔面不亮,盔檐压到眉骨,眼睛像一对烁铁的孔,沉而不燥:“陷阵营,百五十人,轻甲短刃,牛皮囊船已成,鼓索已裹。若渡,先我。”
张庆目光一顿,像被这四个字砸了一下:“先我。”他看向陈二宫,“此法能行?”
“能。”陈二答得又快又稳,“还有一件更要紧。”他把手伸向沙盘,把三处旧线中最醒目的那条“枯井路”按灭,指尖扫过,沙粒被抹平,“今夜的战,不是我们与曹军的战。是我们与他们的‘灯’之战。灯照哪里,我们避哪里;灯不照哪里,我们去哪里。将军,你要把你的勇,藏在他们的‘影’里。”
张庆沉吟顷刻,忽地把戟往肩上一横,咬字如铁:“好。就按公台之策。——传令!”
帐外号声未起,陈二伸手掣住:“再添两笔。其一,‘善’要割到底:白帛车即刻全撤,不赈,不善,不留一丝能被他们照亮的‘好名’。其二,‘香火钱’再添一匣,仍送西堤门外的破庙,但三面小旗只改不取——让他们以为自己改对了,又以为我们还会来,从而在白昼把眼睛借给庙前的‘影照法’。”
张庆哼了一声:“这些小术,尽听你。”他一摆手,高龙,整营!”
“诺。”高龙躬身而退,背影直如铁线。
陈二又叫来工匠头,低声道:“皮囊船以牛皮三层,外刷清油,内衬粗麻。油用昨夜余脂,勿多,沾即可;麻绳绞两道,束船腹,留三寸作泄水孔。船首系铁钩,过中流时并舟。记住,‘稳快’——稳,是不漏;快,是不停。”工匠应了,心里暗暗称奇:这谋士懂得太细。
他最后看向张庆:“将军,你要做的,只有一件——在第一只皮囊船触到北岸时,把你的旗插在黄河风里。”
张庆的眼在灯后亮了一寸。他长吸一口气,胸甲起伏:“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此战,我吕奉先,便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
黄河夜。水色像被人用手背抹过一层油,黑得温顺。
两岸苇影伏低,风里有细碎的响,像无数只小兽在草根挪步。陷阵营列为三队,一队并舟作桥,一队护马鼻,一队持短刃。马鼻上缚着薄薄的麻,防它们在寒水里嘶鸣。
高龙第一个下水,牛皮囊船在水面一沉一浮,几如伏鳞。他手势一引,背后两只囊船贴来,三船并作一体,薄铠上的水珠一粒粒滑下,像在盔上刻字。
“上。”低声起,像从铁里磨出的风。第一匹马踏上囊船,四蹄一顿,船身微陷,船腹处渗出极细一线水,高龙手臂猛地一撑,船身抬起一寸。
第二匹、第三匹。三匹马鼻均匀喷白,白气在灯影之外蒸散,夜色把它们吃回去,不留痕。
鼓不响,铃不动,只有牛皮与水的摩擦,像远处有人悄悄磨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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