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能得到父亲的肯定,总是令他欣喜。然而,李承乾话锋一转,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截然不同的锐利光芒:
“然则,老子主张‘无为而治’,以为‘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使民无知无欲,天下便能太平。此等理想,如空中楼阁,美则美矣,却失之实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仿佛敲击在殿宇的梁柱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于世,便是在与天地万物争!与天争命,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与地争利,开疆拓土,繁衍生息;更要与敌争胜!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岂能一味退让,空谈仁义?”李承乾站起身,走到悬挂着巨大《坤舆万国全图》的墙壁前,手指猛地戳向辽东半岛的位置。
“你看这高丽!”他的指尖重重敲在标注着“高句丽”的区域,“蕞尔小邦,却占据辽东形胜之地,控扼渤海咽喉!其王泉盖苏文,弑君篡权,狼子野心!表面臣服我大唐,实则暗中勾结百济,蚕食新罗,屡屡挑衅天威!其地贫而民悍,据险而守,犹如插在我东北腹地的一把尖刀!其潜在之患,远甚于当年席卷草原的突厥!突厥虽强,终是游牧之族,败则远遁。而高丽,农耕立国,城高池深,若任其坐大,他日必成我大唐心腹大患,遗祸子孙!”
李承乾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儿子尚显懵懂的眼睛:“珏儿,你需明白。战争,从来不是单纯的道德问题,更非圣贤书斋里的清谈!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是国与国之间,利益无法调和时,最终、也是最直接的解决手段!其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大的生存空间,更多的资源,更稳固的边疆,是为了我大唐万千子民能安居乐业,是为了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此乃兵圣孙武之真义!而非老子那般,只知一味避战、厌战!”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李绪幼小的心灵中炸响。自幼受儒家和道家经典熏陶,强调仁恕、非攻的他,第一次如此直接而赤裸地听到父亲阐述战争的“必要性”和“利益性”。这与先生们教导的“仁者爱人”、“和为贵”截然不同,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务实。
李承乾看着儿子眼中闪过的震惊、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语气放缓,却更加语重心长:“朝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动辄以圣贤之言反对开战的儒生,看似清高,实则迂腐!他们只知死守经义,空谈道德,却不解世事艰难,不懂帝王心术,更不明国家利益之所在!治理偌大一个帝国,岂能靠几句‘无为’、‘不争’就能天下太平?需知,王道霸道,相辅相成!恩威并施,刚柔相济,才是治国御下之根本!”
他走回书案前,拿起那封辽东军报:“帝王心术,首重权衡。权衡利弊,洞察人心,掌控大局。该怀柔时如春风化雨,该强硬时则需雷霆万钧!对高丽这等包藏祸心、屡教不改之敌,怀柔只会养痈遗患!唯有以战止战,犁庭扫穴,彻底拔除这颗毒瘤,方能换取东北边陲百年安宁!此非好战,而是止战!是为了更大的和平!”
李承乾将奏报递给李绪,眼神深邃:“好好看看这前线的军情。看看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为何而战。想想你皇祖父为何要御驾亲征。再想想,若你将来坐在为父这个位置上,面对此等局面,是听信那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迂腐之言,还是该为这万里江山,亿万黎民,做出最有利、最实际的选择?”
李绪下意识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军报,指尖感受到羊皮纸的粗糙。他抬头望着父亲,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逆光中仿佛与墙上那幅巨大的舆图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和掌控一切的力量。父亲的话,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认知世界的一扇新大门。门后展现的,不再是书斋里风花雪月的理想国,而是充斥着铁与血、利益与博弈、生存与扩张的真实而残酷的帝王之路。
震撼之余,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和隐隐的明悟,如同初春的溪流,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流淌。他模糊地意识到,父亲今日这番振聋发聩的“论战”,不仅仅是在教导他如何理解战争与和平,更像是在为他——这个可能的帝国继承人——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启蒙。
李承乾看着儿子陷入沉思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雏鹰的翅膀,需要在风暴来临前,就认清天空的真实模样。
辽东,安市城外围,唐军前锋营地。
时值盛夏,关内的长安应是绿柳成荫,而辽东的酷暑却带着一种黏腻的、混合着血腥与尘土气息的燥热。天空灰蒙蒙的,压得很低,仿佛一块浸透了汗水的脏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营地中,弥漫着汗臭、马粪、劣质酒气和伤口腐烂的混合气味。篝火噼啪作响,烤着半生不熟的羊肉,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和焦糊味。疲惫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坐着,低声交谈,或是麻木地擦拭着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兵器。伤兵的呻吟断断续续传来,更添几分压抑。
薛仁贵靠在自己的营帐旁,身上那件原本还算齐整的队正戎装,此刻早已被汗水、血渍和泥土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几处破损的地方用粗麻线潦草地缝补过。他手中紧握着一杆沉重的方天画戟,冰冷的戟杆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润得有些滑腻。戟刃上,暗红色的血迹层层叠叠,早已干涸发黑,散发出铁锈与腥甜交织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安市城那低矮却异常坚固的土黄色城墙轮廓,眼神空洞而麻木。几个月前,他还是长安街头一个空有抱负、郁郁不得志的平民。如今,他已记不清自己挥动过多少次这柄画戟,也记不清有多少高丽士兵倒在他的戟下。从最初的紧张、恐惧、呕吐,到后来的机械挥砍,再到现在的……近乎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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