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雪化得快,像被春风一口气吹跑了似的。不过旬日,东关街的屋檐就滴起了檐溜,青石板缝里钻出嫩黄的草芽,连空气里都飘着湿乎乎的泥土香。
“林辰哥!快来看!”沈念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带着雀跃的颤音。
林辰放下手里的药杵,只见沈念蹲在门口那株枇杷苗前,手指轻轻点着枝桠——光秃秃的接穗上,竟顶出个米粒大的绿芽,裹在透明的芽鞘里,像颗攥紧的小拳头。
“活了!真的活了!”沈念回头,鼻尖沾着点泥土,眼睛亮得像晨露,“吴老先生说要等惊蛰后才会醒,没想到它这么急!”
阿默正提着水桶过来,闻言也凑过去看,伸手碰了碰芽鞘:“这性子倒像你,一点都不等人。”
“才不是!”沈念拍开他的手,“是林辰哥埋得好,吴老先生的接穗壮!”
正说着,吴郎中拄着竹杖慢悠悠走来,看到那嫩芽,捋着胡须笑:“急什么?春气一到,万物都按捺不住。这苗啊,是闻着你们药铺的味儿醒的。”他俯身打量着土垄,“该松松土了,再浇点蜀冈的泉水,那边的水带点甘味,养根。”
蜀冈是扬州城北的小山,据说当年隋炀帝曾在上面建行宫,如今只剩几处残碑,倒是山脚下的泉水清冽,最宜泡茶浇花。林辰提着水桶往蜀冈去时,晨光正好斜斜地穿过柳树林,把柳条上的新绿照得透亮。泉边已有几个浣衣的妇人,木槌敲在石板上,“砰砰”的声响混着笑骂,倒比杭州的晨市多了几分野趣。
“林先生,又来打水呀?”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笑着打招呼,她是街尾杂货铺的王婶,前几日孩子风寒,是林辰用紫苏汤给治好的。
“是啊,王婶,您这衣裳捶得真干净。”林辰笑着应道,将水桶浸入泉眼。泉水刚及桶腰,就见水底沉着些椭圆的石子,白生生的,带着细密的纹路。他想起吴郎中说的“蜀冈石”,说是磨成粉能治磕碰伤,便捡了几块塞进兜里。
“这泉水养人呢,”王婶捶着衣裳笑道,“我家那口子前阵子搬货闪了腰,用这泉水煮生姜熏,好了不少。对了,今早看见你药铺门口围了好些人,像是来求药的。”
林辰心里一动,加快了打水的动作。果然,回到药铺时,前堂已站了七八个街坊,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汉,还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踮脚往药柜里瞧。
“林先生可回来了!”一个老妇人迎上来,手里攥着块粗布,“我家老头子昨夜咳得厉害,吴老先生说是‘寒咳’,让来抓副‘麻黄汤’。”
吴郎中已坐在案后,正慢悠悠地写方子,见林辰回来,抬了抬下巴:“泉水倒在缸里沉淀着,先给张阿婆抓药。”
林辰应着,转身打开药柜。麻黄、桂枝、杏仁、甘草……他手指翻飞,秤杆打得精准,纸包叠得方方正正。沈念在一旁帮着系绳,阿默则给等候的人倒热水,三人配合得默契,倒比在杭州时更从容了些。
货郎等得着急,忍不住问:“吴老先生,我这脚底板长了个‘鸡眼’,走路疼得厉害,您看……”
吴郎中抬眼瞧了瞧他的脚:“好办,取蜀冈石捣成粉,调点醋敷上,三日换一次,保准好。就是捣石粉费点劲。”
“我来!”阿默立刻举起锤子,“我力气大!”
沈念笑着拍手:“阿默哥砸石头的样子,活像庙里的‘哼哈二将’!”
众人都笑起来,前堂里的气氛暖融融的,混着药香和泉水的清冽,竟比炭盆还让人舒心。林辰看着那株探出绿芽的枇杷苗,突然觉得,扬州的春天,是从药香里醒过来的。
忙到日头偏西,街坊们才渐渐散去。沈念趴在案上数铜板,阿默在院子里劈柴,吴郎中则翻出个落了漆的木箱,从里面捧出几本线装书,递给林辰:“看看这些,或许用得上。”
林辰接过,只见最上面一本封皮写着“邗江药录”,邗江是扬州的古称。翻开内页,泛黄的宣纸上,用小楷记着扬州本地的草药:蜀冈的荠菜“味甘,性平,治痢疾”;瘦西湖的菱角“壳烧灰,可治黄水疮”;甚至连运河边的“水烛”,都写着“穗可止血,根可利尿”。字迹娟秀,倒像女子所书。
“这是……”
“我内人写的。”吴郎中声音轻了些,目光落在窗外的枇杷苗上,“她是扬州人,当年就是她教我认的本地草药。可惜……”他没说下去,只叹了口气,“她常说,药不在贵,在识得。就像这水烛,河边到处都是,可知道它能止血的人,十个里未必有一个。”
林辰心里一动,想起自己梦里见过的“民间草药图谱”,原来早在百年前,就有人这样认真地记录过。他翻到最后一页,见画着株枇杷树,旁边题着行小字:“枇杷接活,如故人归。”
“她也喜欢嫁接?”林辰轻声问。
“是啊,”吴郎中眼里泛起笑意,“她说树跟人一样,得互相帮衬着活。她是本地姑娘,我是苏州来的郎中,不就像这接穗和砧木?”他指着那株枇杷苗,“当年她亲手接活过一株,可惜……后来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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