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心阁的规矩,如同刻在门楣上的无形铭文——“技抵宿金”。这是苏雅十年前亲手立下的铁则。不沾铜臭,只纳技艺。或能暖人心于寒夜,或能解人忧于困途,或能……助她在这茫茫人海、无尽时空中,打捞那一丝渺茫的线索。眼前这个自称陈默的男人,他用以叩开栖心阁大门的“技”,便是他怀中紧抱的古琴,和他腋下那本名为《雨霖铃》的琴谱。
苏雅的目光在他被雨水冲刷得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沉静,仿佛能穿透皮相。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他怀中紧护的油布包裹和那本深蓝烫金的琴谱上。雨声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于屋顶。客栈檐下悬挂的防风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明暗不定的光影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沉浮。她微微侧身,让开通往温暖干燥的门内空间,只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冷冽:“请。”
陈默眼中那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骤然明亮了一瞬,感激之色一闪而过。他再次深深颔首,抱着他的琴和琴谱,带着一身冰冷刺骨的雨水气息和潮湿泥土的腥味,一步踏进了栖心阁的门槛。那一步,仿佛从狂暴的洪荒踏入了另一个静谧的时空结界。
沉重的木门在苏雅身后无声地合拢,将肆虐的风雨彻底隔绝在外。厅堂内,温暖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檀香和干燥木头的醇厚气息包裹上来。苏雅引着他穿过空旷的一楼厅堂。厅堂布置得古朴雅致,几张花梨木方桌,几把线条流畅的圈椅,角落铜兽香炉里逸出袅袅青烟。墙上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更添几分出尘之意。然而,这雅致之中,却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冷清,仿佛这里的时光都比外面流淌得更缓慢、更滞重。她将陈默带到厅堂西侧,一张临窗而设的琴案前。琴案是整块黑檀所制,光洁如镜,一尘不染,显然常被精心拂拭。
“此处可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甚好!多谢掌柜!”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先将腋下那本珍贵的《雨霖铃》琴谱极其郑重地放在琴案干燥的一角,用袖口迅速拂去案面可能存在的微尘。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怀中油布包裹的层层束缚,动作轻柔得如同解开襁褓。油布层层褪去,里面赫然是一张形制古朴的七弦琴。琴身以老桐木斫成,漆色沉敛如夜,在客栈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透出岁月的沧桑。他取出一方素白洁净的细棉布,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擦拭掉琴身上沾染的所有水汽,从岳山到龙龈,从琴轸到雁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当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终于轻轻搭上那冰凉的丝弦时,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旅途的疲惫、风雨的狼狈、方才的拘谨,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瞬间隔绝、涤荡干净。剩下的,是一种纯粹的、沉入骨髓的专注与宁静,一种与手中古琴血脉相连的默契。他挺直脊背,如同山岳,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栖心阁内沉淀了十年等待的空气也一同吸入肺腑。指尖微动,凝聚着全身的精气神,轻轻一拨。
“铮——!”
第一个音符,如同凝结了千年寒气的冰棱,猝然坠落在温润的玉盘之上!清越!孤绝!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冷冽,瞬间撕裂了厅堂内温暖的寂静,更穿透了窗外喧嚣狂暴的风雨屏障,直直刺入人心最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苏雅没有离开。她退到琴案不远处一张圈椅旁,并未坐下,只是轻轻倚着椅背那光滑圆润的弧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统治的无边黑暗。袖口那幽蓝的莲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在她月白的袖口下不安地明灭闪烁,如同深海生物急促的呼吸。
琴声开始流淌,不再是孤立的音符,而是汇聚成一条承载着千年离愁的河。
【技抵·壹·琴心】始
陈默所奏的《雨霖铃》,早已超越了寻常坊间流传的婉转哀怨。他的琴音,是岁月的回响,是古道西风瘦马的苍茫,是力透纸背的悲怆。曲调低沉迂回,如同离人踏上那条永无尽头的古道,马蹄声碎,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寂寥的心弦之上,激起沉闷的回响。指尖在丝弦上或捻或挑,泠泠琴音随之变幻:时而如寒蝉于骤雨初歇的冷风中凄切嘶鸣,声声泣血;时而如万点急雨狂暴地敲打着残败的枯荷,密集、冰冷、无情,敲打得人心也跟着震颤破碎;时而又如兰舟催发,艄公的号子与离人的哽咽交织,船桨划破凝滞的水面,那声音在泪眼婆娑中渐渐远去,最终消逝在千里烟波、暮霭沉沉的无垠楚天……
这琴音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带着冰冷的湿气和浸骨的离愁,无声地漫溢开来。它漫过厅堂中每一根雕花的梁柱,在木纹间留下无形的刻痕;它漫过每一寸光洁如鉴的黑檀地板,留下潮湿的印记;它缠绕上每一件沉默的家具,渗入每一道缝隙。整个栖心阁,这座承载了十年守望的古老建筑,似乎都被这饱含着亘古别绪的琴声彻底浸透、浸染,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甸甸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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