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黄河北岸的浊浪方退,冀中平原上仍是一片泽国。残阳如血,将连绵水洼染作丹砂色,断壁颓垣间飘摇的败苇似垂死者的白发,几只寒鸦缩着脖颈立在坍塌的草屋顶上,哑声啼叫数声,惊起一圈圈水洼涟漪,倒把四野衬得愈发萧索。汤阴县岳家庄那堵裂了缝的土坯墙下,岳飞正将最后一捆半干的芦柴搬进破屋,茅草屋顶漏下的夕照,在他肩头补丁摞补丁的青布短褂上投下铜钱似的斑驳光影。他年方及冠,身材魁梧如古松,宽额下一双朗目炯炯,虽因忧思而面沉如水,眉峰间却自蕴一股凛然英气。此刻望着院中漂在积水中的石磨,那石磨随波轻晃,倒像是在苦笑,他眉头便拧得更紧,恰似太行山间盘结的老藤。
“五郎,歇会儿吧。”内屋传来母亲姚氏的声音,夹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沙哑得如同破旧的桑皮纸,“锅里煮着野菜糊糊,趁热填填肚子。”岳飞“嗯”了一声,却未挪步,目光扫过墙角那半袋麸皮——袋口已见了底,露出内里磨得发亮的粗麻布,像一张愁苦的脸。自入夏以来,漳河决堤三次,地里的青苗早沤成了烂泥,如今连田垄都寻不见,只余下一片灰蒙蒙的水面。邻人们拖家带口往南逃荒,官道上尽是独轮车吱呀声,可他家几亩薄田本就靠天吃饭,如今更是灶冷甑空,连野菜都要去水洼里捞。
三更梆子敲过三响,岳飞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豆油灯“噼啪”爆响。母亲的影子映在糊着破纸的窗上,正捏着针细细缝补他磨破的裤脚,那银针穿过粗布的“嗤嗤”声,在寂静秋夜里格外清晰。忽听得屋外传来王老汉的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像破锣在敲——王老汉的小儿子前日发起高热,家里连碗热粥都凑不出。岳飞猛地坐起,拳头砸在床板上,“咚”的一声惊飞了梁上栖息的蝙蝠,指节却已捏得发白,掌心里渗出的汗湿了身下的草席。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岳飞已背着半块冻硬的麦饼出门。母亲站在柴门边,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油纸里是几块炒焦的麸皮饼,“路上当心,到了营里……”话未说完便被咳嗽打断。岳飞喉头一哽,转身踏入弥漫的晨雾,水汽裹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打湿了额前碎发。他沿着被洪水冲得坑坑洼洼的官道北上,鞋底早被碎石磨穿,每走一步,脚底便沁出几点血珠,混着泥水在身后蜿蜒成线,宛如一条暗红色的蛇。
路过相州城门时,见洞下蜷着黑压压一片逃荒百姓。一个青衫妇人抱着婴儿缩在墙角,婴儿的啼哭细若游丝,像断线的风筝。妇人对着空碗垂泪,泪水滴在碗里,竟连个水响都无。岳飞摸了摸怀中仅有的几文钱,那铜钱被体温焐得发烫,他指尖在钱串上摩挲良久,终是咬牙转身,真定府的与大哥王棣虽有三年之约,可家中老母等米下锅,真定府路途遥远,且真定也受灾严重,而平定军募兵的消息却如星火落进干柴堆,此刻除了投戎换粮,又能如何?
西北方向的太行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道墨色屏风。岳飞听人说平定军大营就在山脚下,但凡精壮汉子充任“效用士”,便有粮饷可领。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随身携带的除了一套旧衣衫,唯有一杆沥泉枪,枪头却在薄雾中透着冷光,恰似他此刻的眼神——既有对生计的焦灼,更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锋锐。远处传来几声野犬吠叫,惊散了芦苇丛中的宿鸟,他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寒气,大步踏入了通往军营的漫漫长路。
三日后,当岳飞衣衫褴褛地站在平定军大营门前时,正赶上晨操的号角声。但见黄土校场上,数百骑兵纵马奔驰,铁蹄踏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马队掠过之处,丈二高的木桩被枪尖刺得木屑横飞。营门值守的偏将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虽然面带倦色,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尤其是那双胳膊,挽着包袱的手青筋暴起,显然是常年劳作的筋骨。“会骑马使枪么?”老兵随口问道。岳飞放下包袱,拱手道:“粗略学过,略懂一二。”
偏将点点头,指着不远处一匹性子暴烈的黄骠马:“你且骑上那马,绕校场跑三圈,若能驯服,便充你做个骑兵效用士。”
那黄骠马见生人靠近,立时刨蹄长嘶,鬃毛根根倒竖。岳飞却毫无惧色,待马前蹄扬起时,竟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马背,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同时伸手扣住马缰。那马负痛之下猛地人立起来,绕着校场狂奔乱跳,试图将他甩下马背。岳飞却如铁铸般伏在马背上,任凭马蹄翻飞,始终稳稳控住缰绳,待三圈跑罢,黄骠马已是气喘吁吁,竟温顺地垂下了脑袋。校场上的兵丁见状,尽皆喝彩,那偏将更是抚掌大笑:“好小子!有胆识!”
半月后的演武场上,岳飞已换上了簇新的号衣,虽然只是最低等的效用士,却格外珍惜身上的甲片。
暮色中的平定军大营,炊烟混着马粪味在营垒间飘散。岳飞站在哨塔上,望着远处太行山起伏的轮廓,手中摩挲着新领到的铜质偏校腰牌。夜风穿过甲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塞北的风沙与战场的号角。他不知道,若干年后,“岳飞”二字将如惊雷般响彻大河两岸,而此刻,他只是这苍茫天地间,一个为了生计与志向,再次踏入军伍的年轻士卒,眼中映着营火的光,胸中已燃起了燎原的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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