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廿二,距真定府陷落不过八日,信德府的天空便压下了铅灰色的云。那云絮像是被北风吹碎的铁屑,沉甸甸压在城楼女墙上,连檐角铜铃都凝着冰棱,晃不出半分声响。
八天前真定府陷落的消息随败兵涌进城门时,守将梁扬祖刚将最后三车滚石搬上城头,此刻那些黑黢黢的礌石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却已在金兵的马蹄声下簌簌震颤。
守城兵卒扒着垛口望时,只见官道尽头腾起的尘雾里,完颜宗望(干离不)的金东路军已如潮水般漫来,马槊尖挑着的狼牙旗,在寒风中抖出凄厉的锐响。
未时三刻,城北官道腾起的烟尘比八日前更甚。完颜宗望(干离不)的金东路军裹着真定府的血腥气,马槊尖挑着宋兵的首级,首级上的血珠在寒风中冻成红玛瑙,随着马队推进叮咚作响。信德府的护城河早冻成镜面,金兵铁蹄踏上去时,冰面下竟浮起前日冻死的难民尸体,他们睁着的眼睛里凝着冰晶,恰如无数面小镜子,映着金兵阵列里如林的狼牙旗。
放箭!梁扬祖的吼声撞在女墙上,震落堞口冰棱。城上守军的箭雨射下去,多数竟被金兵身上的兽皮甲弹落,少数扎进马队的,也只换来几声粗野的笑骂。金兵的抛石机已在护城河对岸架起,第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中瓮城角楼时,整座城楼的木梁都在呻吟,檐角铁马被震得狂响,那声音不似风铃,倒像有人用指甲狠刮铜钲。
金兵的攻城槌撞在城门上。那槌头裹着生牛皮,撞得门板作响,木屑混着冰碴子簌簌掉落。城上宋兵忙不迭往下浇滚油,却因手冻得发僵,不少滚油泼在女墙上,瞬间凝作暗黄的冰瀑。有个少年兵刚要放箭,弓弦却被冻得脆裂,的一声震得他虎口发麻,眼睁睁看着金兵的云梯已搭上城头。
杀啊!梁扬祖副将杨沂中挥刀砍断一架云梯,刀光在风雪里划出半道血线——那是金兵顺着云梯爬时,被他劈中了手腕。可金兵如蚁附膻,这边刚推下一架,那边又涌上三架。有个金兵甲胄上挂着真定府缴获的宋军腰牌,攀爬时腰牌撞在云梯上,声听着格外刺耳。城垛旁的宋兵用长矛攒刺,却刺不穿金兵的重铠,反被对方挥斧砍断矛杆,斧头带起的劲风,刮得人面皮生疼。
更骇人的是金兵阵中那队——他们赤裸着上身,胸口纹着狰狞的狼头,狼眼竟是用胆脂膏描的,在暮色里泛着幽光。这些人举着浸过松脂的云梯,冒着城上的礌石滚木往上爬,有人被巨石砸中肩膀,肩胛骨碎裂的脆响隔着甲胄都能听见,却仍用仅剩的胳膊死死抠住砖缝。城守梁扬祖亲手砍翻三个爬城头的金兵,刀刃嵌进对方锁骨时,竟听见冰层断裂般的声——那金兵的血早冻成半凝固的浆,顺着刀背往下淌时,竟结了层薄冰。
酉时初刻,西城门的吊桥轰然断裂。完颜宗望(干离不)骑在白马上,看着黑洞洞的城门洞,嘴角勾起丝冷笑。他身后的金兵如怒涛般涌入,马槊尖挑着的火把抛上城楼,瞬间将雉堞烧得噼啪作响。杨沂中退到瓮城时,见府衙方向已腾起黑烟,那黑烟混着雪粒子,在空中拧成个巨大的黑幡,倒像是为信德府送葬的引魂幡。
城里顿时乱作一团。百姓们背着包袱冲出家门,却撞见金兵骑兵横冲直撞。有个妇人抱着孩子躲进巷口,被金兵一刀劈中肩膀,孩子的哭声刚起,便被另一个金兵用马槊挑起,那小小的身躯在槊尖上晃悠,棉袍上的补丁还沾着昨夜熬粥的米渍。火光照亮了十字街口,那里堆着刚从粮仓抢出的粟米,此刻被马蹄踏成碎粉,混着血水往阴沟里淌。
金兵如潮水般涌入街道,马槊尖挑开的第一个店铺,是卖油纸伞的铺子。那些尚未卖出的杏花伞被马蹄踏碎,伞骨散了满地,有柄红伞挂在金兵甲叶上,随着他劈杀的动作晃悠,伞面上的胭脂色沾了血,倒像是新绘的桃花。
绸缎庄的伙计抱着匹云锦往地窖跑,却被金兵一刀劈中后心,那匹月白底子绣金线的料子滑落在地,恰好盖住他涌出的内脏,金线绣的凤凰在血泊里,竟似活了般振翅欲飞。
信德府的钟楼敲起了丧钟。不是更夫敲的,是金兵用马槊撞的。铜钟每响一声,钟体上铸的国泰民安四字就溅上几点血珠,那血珠落在钟耳的龙纹里,冻成暗红的冰疙瘩。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躲在钟楼基座下,孩子被钟声吓得大哭,她慌忙捂住孩子的嘴,指缝里却渗出自己被咬破的血,那血滴在孩子棉袍的虎头兜上,将金线绣的虎眼染得更红。
城南的大相国寺火光最盛。藏经楼的飞檐被烧断,整面墙的佛经坠落时,火焰将经文字句映在逃窜的百姓脸上,那些阿弥陀佛的字样在人脸上明明灭灭,倒像是活人被盖上了往生符咒。有个老和尚背着观音像往井里藏,却被金兵一箭射中后颈,他倒下时,观音像的玉手恰好触到井沿的冰,那点冰凉,竟比他流出的血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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