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檀香的青烟缭绕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她合十的掌心藏着的不是虔诚，而是淬了毒的机锋，每一句关于“因果”的朴素低语，都是射向仇敌心脏的无形利箭。
松鹤堂的佛堂，是府中最宁静，也最显祖母赵老夫人地位与虔诚的地方。每逢初一十五，老夫人便会在此诵经礼佛半日，偶尔也会叫上一两位得脸的儿媳或孙女在旁陪同，既显慈爱，也是一种恩典和考察。
这一日，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苏婉清竟被点名陪同祖母礼佛。
消息传到三房小院时，柳姨娘又惊又喜，连忙替女儿准备了一身最素净的衣裳，反复叮嘱她务必谨言慎行，不可在佛前失仪，更不可打扰了祖母清静。
苏婉清心中亦是波澜微起。这无疑是一个意外之喜，一个接近祖母、并尝试在其心中留下不同于“怯懦无知”印象的绝佳机会。但风险同样巨大，在祖母这般精明且偏心的人面前，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
她需要把握一个极其精妙的度。
佛堂内，檀香袅袅，气氛肃穆。赵老夫人穿着一身沉香色缁衣，跪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闭目诵经。苏婉清则安静地跪在稍后一些的蒲团上，低眉顺目，姿态恭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并未像寻常少女那般东张西望或显得局促不安，而是真正地沉静下来，目光落在前方那尊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金身上，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起前世种种。
苏玉华的伪善，钱妈妈的冷酷，那碗穿肠毒药的苦涩，瑞哥儿临死前的灰败小脸……恨意如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然而，在这庄严肃穆的佛堂里，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的佛眼注视下，一种奇异的冷静笼罩了她。
她不信神佛，若有神佛，前世她与瑞哥儿为何那般凄惨？但她信因果，信自己亲手种下的业，终将结出对应的果！
不知过了多久，赵老夫人诵经暂告一段落，缓缓睁开眼，接过身旁妈妈递上的温茶，呷了一口。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身后依旧跪得笔直、神情静穆的苏婉清。
“今日倒是沉得住气。”老夫人淡淡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婉清仿佛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惊醒，连忙微微躬身，声音轻柔却不见慌乱：“回祖母，佛门清净地，不敢喧哗。孙女儿愚钝，虽不通经文深意，但置身于此，只觉得心也静了许多。”
她回答得中规中矩，带着晚辈应有的谦卑。
赵老夫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佛像，似是感慨，又似是自语：“佛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是这世间，善恶之报，有时却也难料得很。”
这话，似乎带着一丝阅尽世事的疲惫
苏婉清心中猛地一动！ 机会！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近乎质朴的认真：“祖母说的是。孙女儿曾听庄子上的老人说过一句俗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像……就像那田间的害虫，偷吃了庄稼，看似得意，可秋霜一到，便都冻死了，留下的，终究是沉甸甸的谷穗。可见天地万物，自有其道理。”
她没有引经据典，而是用了最粗浅的农家比喻。将恶人比作“害虫”，将天道轮回比作“秋霜”，将善果（或最终的胜利者）比作“沉甸甸的谷穗”。言语朴素至极，甚至有些粗鄙，但在这佛堂之上，由一个看似懵懂的少女口中说出，却别有一番意味。
尤其是，她提到了“庄子上的老人”，这恰好与她之前托刘婆子联系林嬷嬷的行为隐隐呼应，显得真实而不做作。
赵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苏婉清的脸上。
这个平日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庶出孙女，此刻跪在那里，身姿纤细，面容在檀香青烟中显得有些朦胧，唯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带着少女的纯粹，却又似乎……沉淀着一些看不分明的的东西。
她说的道理很简单，甚至算不上什么道理。但那份于佛前谈论“因果报应”时的坦然，以及那看似粗浅却直指核心的比喻，让赵老夫人心中微微一动。
这丫头……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全然无知怯懦。至少，是有些悟性的，或者说，是经历过一些事，才能说出这般……带着些许沧桑意味的话来？
是因为她那个不省心的娘，还是在这府里受了什么委屈？
这些念头在赵老夫人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收回了目光，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淡淡道：“庄稼汉的见识，倒也直白。你能静心听进这些，也算难得。”
没有褒奖，也没有斥责，但那一瞬间的审视和这淡淡的一句话，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不寻常的反应。
苏婉清知道，她成功了。
她没有表现得才华横溢引来忌惮，也没有一味怯懦让人忽视。她只是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展现了一丝与众不同的“沉静”和“悟性”，成功地在祖母心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这颗石子或许激不起多大涟漪，但至少，让祖母意识到，她这个孙女，并非一块完全冥顽不灵的石头。
“谢祖母教诲。”苏婉清恭敬地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礼佛结束后，苏婉清安静地告退。自始至终，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表现得依旧恭顺守礼。
然而，在她转身离开佛堂时，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祖母的、威严而精明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走在回三房小院的路上，秋风拂面，带着凉意。苏婉清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轻、极冷地勾了一下。
佛前机锋，暗藏因果。她今日种下的，是一颗名为“留意”的种子。它不需要立刻开花结果，只需要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能让祖母在决定她命运时，脑海中能闪过她今日这“沉静悟道”的模样，哪怕只有一瞬，便足以让她多出一线生机。这场无声的战役，她又在不动声色间，赢下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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