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拍岸的声响裹着夜露渗进窗纸时,涪翁案头的油灯已结了三粒灯花。
程高蜷在竹榻上假寐,眼角余光瞥见师父脊背绷成一道弦——他正盯着赵阿婆临终前攥着他手腕断续念出的半段《灵枢》古法,狼毫笔杆在指节间转得飞快。
脉走九阳,气通百会......涪翁突然低吟,笔尖重重一顿,墨点在麻纸上晕开个黑团。
他扯过另张纸重新誊抄,指腹擦过残卷边缘被虫蛀的小孔,喉结动了动。
程高知道,那小孔的位置,原该是生死一线线字。
师父?程高轻声唤,见涪翁没应,便撑起身子。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师父胸口处的衣襟微微发亮——那抹光像浸在水里的青铜,随着呼吸明灭。
涪翁突然放下笔,手指按在左胸。
程高这才看清,他素色中衣下浮起枚巴掌大的印记,纹路如古篆盘绕,此刻正泛着暖黄的光。医道传承印。涪翁扯松领口,指尖抚过那团光,每收个心术正的徒弟,它就多一道纹路。
程高喉头发紧。
百日里他跟着抄残卷、试针法,原以为不过是师徒间的课业,却不想自己竟成了这印的引子。
他刚要开口,那光突然大亮,印面浮现出新的字迹:诊脉法·残篇二。
它在等我。涪翁伸手覆住印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等我把散在天禄阁灰烬里的、烂在权贵书箱里的、埋在百姓坟头里的......全找回来。
程高望着师父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突然想起昨夜抄到九针之要,在于调气时,这印也微微发烫。
原来不是他抄得入神,是医道在借他的手,借师父的眼,把断了两百年的线重新续上。
第二日清晨的阳光裹着药香撞进医庐时,柳眉娘的竹篮先一步到了。
她裤脚沾着露水,发辫上别朵野菊,把新鲜的石菖蒲往案上一放,就压着声音道:涪翁,村口来了个戴斗笠的。
涪翁正翻晒陈皮,动作没停。
就站在您那叶破船跟前,盯着看了小半个时辰!柳眉娘蹲下来帮他拾滚落的陈皮,我假装洗草药路过,听见他问王三狗这船主是不是总夜里出去——王三狗那傻子,把您每月十五驾船江心抄书的事全抖了!
竹篮在手里一沉。
涪翁的拇指碾过片陈皮,表面的油胞被压破,清苦的香气窜进鼻腔。
他想起昨夜传承印突然浮现的残篇二,想起天禄阁着火前,有个穿玄色深衣的人在典籍堆里转悠——也是这样的斗笠,檐角压得低低的。
多谢姑娘。涪翁将晒好的陈皮收进陶瓮,帮我把这包艾叶带给西头张婶,她孙子的风疹该用了。
柳眉娘应了声,提起竹篮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回头,见涪翁正往袖中塞银针——那是他用了二十年的九根针,最长的那根尾端刻着二字。
月上中天时,涪翁的乌篷船已漂到江心。
他解下船尾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卷残篇,最上面那卷边角焦黑,正是从天禄阁火场里抢出的《灵枢》。
江风掀动麻纸,他赶紧用石头压了,蘸着月光磨的墨开始誊抄。
火把炸裂的声响惊得江鸟扑棱棱飞起。
涪翁抬眼,江岸已被火光映红,数十个手持刀棍的人影顺着滩涂包抄过来。
为首的刘虎踩着碎石冲在最前,腰间铜铃晃得叮当响:李柱国!
我家老爷说了,西汉旧臣藏着天禄阁的宝贝,抓你去长安能换个千户!
李柱国三个字像根针戳进涪翁耳里。
他垂眸看了眼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赵阿婆临终前硬给他系的,说是该讨个吉利。
此刻红绳被江风吹得缠上腕骨,倒像是道枷锁。
刘管家。涪翁放下笔,声音比江水还凉,你家主子上个月找我治偏头疼,我扎了三针,他说比太医院的舒服
刘虎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狰狞地笑:那是老爷宽宏!
现在新朝当政,你个......
现在,我扎三针。涪翁袖口一动,三根银针破空而出。
刘虎只觉右肩一麻,接着左腿像被火烫了似的,踉跄两步栽进江里,溅起的水花扑灭了他手中的火把。
剩下的打手哄叫着跃上船头。
涪翁旋身避开劈来的刀,左手扣住对方手腕,拇指按在穴上——那是他改良过的手法,比寻常点穴更狠三分。
打手闷哼一声,刀当啷落地,整只手臂像被抽了筋似的垂下去。
都给我上!有人举着火把冲过来,火光映得涪翁眼尾泛红。
他足尖点着船舷借力,身影如鹤掠过众人头顶,袖中银针连点数处大穴:让大汉抱头蹲下,让瘦子跪了半截,让拿绳子的喽啰当场瘫成团。
最后一枚针擦着举火把的首领耳畔飞过,地扎进船舱木壁。
火把地坠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照亮舱壁上的血痕——涪翁方才用针尾蘸着自己指尖血,刻了八个字:医者不可辱,针锋自为刀。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剩下的打手连滚带爬往岸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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