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漫上来时,程高正握着橹桨的手背上凝了层薄汗。
暮色里师父的背影被雾水洇得模糊,可那抹青布衫下的轮廓,比白日里县学的圣人像更让他心头发热。
橹桨搅碎的金波突然暗了,他喉结动了动:“师父,为何当初肯收我为徒?”
桨声顿住。
涪翁没回头,指节却在布囊上轻轻一叩。
青铜印的热度透过粗布渗进掌心,像当年程高第一次叩门时,那双手上的温度——冻得通红,却焐着个裹了三层棉帕的药罐。
“因你过了七重考验。”
他从怀中取出青铜古印,月光漫过印面时,程高看见锈迹里浮出些微金线,像春溪破冰时的细流。
“第一重,试针活人。”涪翁的声音混着江雾的潮润,“三年前腊月廿三,你背着个唇色乌青的妇人撞开草庐门。她心口凉透,脉若游丝,我把针囊扔给你:‘自己救。’”
程高的指节突然收紧。
他记得那夜的风有多厉,像刀子刮过草庐的竹帘。
他抖着手抽出银针,手背上的冻疮裂了道血口,滴在妇人腕间。
“别怕。”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我学过《黄帝内经》里的‘刺络法’。”
“你扎太渊穴时,针尾抖得像风中芦苇。”涪翁指尖抚过印面,“可你扎进去后,拇指推针的力道稳得像钉棺材钉——三息后,那妇人呛出一口黑血。”
船尾的程高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薄茧。
当年那针下去时,他后背的汗浸透了粗麻衫,可耳边全是师父的冷笑:“医道不是背经文,是把活人从鬼门拉回来。”
“第二重,破局救婴。”涪翁转动古印,金线又爬长半寸,“百日之后,村东头王寡妇的娃高热抽风。你挤在七八个老妇中间,有人喊‘撞客了要跳大神’,你突然掀翻香案。”
程高笑了,那场景突然清晰如昨。
他记得王寡妇的手掐得他手腕生疼,娃的小身子烧得像块炭。
“不是撞客,是胎毒发于肺。”他扯下腰间的艾草,“取灯!”
“你捏着灸条的手没抖,在大椎穴上悬灸时,我蹲在墙根数你额头的汗。”涪翁侧过脸,眼里有星子落进去,“那娃哭出声时,你瘫在泥地里,却先把剩下的半把艾草塞给王寡妇:‘明日再灸三次,莫断。’”
江雾更浓了。
程高摇橹的手慢下来,船身轻晃,他忽然想起第三重考验时的药香——整整一百二十味药材混在竹篓里,其中三味是见血封喉的钩吻、闹羊花、乌头。
他跪坐在青石板上,指尖拂过每一片叶子,鼻端萦绕着苦甘交织的气息。
“钩吻叶对生,闹羊花有黄斑,乌头根有瘤。”他报出名字时,涪翁正蹲在院角劈柴,斧头“咔”地嵌进树墩,“算你识货。”
“第四重,心性坚定。”涪翁的拇指摩挲着印纽,“我把你堵在门外泼过冷水,在市集上骂你‘学医的不如卖糖葫芦的’,腊月里你在草庐外跪了三天三夜,眉毛上结的冰碴能砸疼脚背。”
程高摸了摸后颈。
那年雪下得猛,他的膝盖泡在雪里,可耳朵始终竖着——草庐的窗纸偶尔会动,漏出点药炉的轻响。
第四天清晨,门“吱呀”开了条缝,涪翁扔出个药碾子:“磨完这三斤半夏,再说话。”
“第五重,临危不乱。”古印突然轻鸣一声,金线连成了片,“去青牛山采紫丹参那日,你背着个咳血的老猎人。林子里窜出只花斑豹,你把老猎人推进树洞,自己抄起根断枝迎上去。”
程高记得那豹子的眼睛有多亮,像两盏红灯笼。
他的断枝戳进豹子的前爪,血溅在他脸上,可他喊的是:“老人家!往东边跑!”后来涪翁从树后走出来,手里的赤针还沾着豹子的血:“你护人时,没想着自己会不会死。”
“第六重,舍己救人。”涪翁的声音低了些,“去年夏汛,涪水漫过堤坝。你背着张铁匠的瞎老娘在洪水里淌了半里地,自己被碎石划得浑身是血,却把老娘护在怀里没沾一滴水。”
程高掀起衣袖,臂弯处有道三寸长的疤。
那天他踩着浮木过河,浪头卷走了鞋,可背上的重量比什么都沉。
“大娘,抓稳了。”他喊得嗓子都哑了,“我背您回家。”后来涪翁在高处的树杈上看着,手里的针囊浸了水,却没擦:“医道要的不是聪明,是傻劲。”
“第七重,无怨无悔。”古印突然发烫,程高看见师父指节泛白,“三个月前,我把《针经》残卷锁进木匣,说‘你资质差,学不会’。你每日天不亮就来扫院子,夜里替我磨针,给王二狗编草茎当针练手——”
“师父。”程高的声音哽住了。
他记得那些日子,木匣的锁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可他擦针时总把最亮的那枚放在师父案头。
“我没想学什么秘诀。”他那晚跪在阶下,“我就想跟着您,把医道传下去。”
涪翁突然将古印按在程高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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