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涪水滩的竹篱外传来马蹄声。
王二狗正蹲在江边洗药杵,抬头便见吴县令的皂靴踩上青石板——那靴子尖沾着新泥,显然是连夜从县城赶过来的。
先生早。吴县令掀帘而入时,程高刚把最后一摞抄好的《针经》残页收进木匣。
县令的目光扫过案头墨迹未干的纸页,喉结动了动,从袖中摸出一卷明黄绢帛,昨日接到医政司急递,特来通传。
涪翁正用竹片挑开炭盆里的余烬,火星子噼啪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衫上。
他头也不抬:吴大人坐。
朝廷要设医政司。吴县令将绢帛轻轻放在案上,绢角金线绣的二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特召天下名医入京共议医事。他盯着涪翁的侧影,见对方仍在拨弄炭盆,又补了句,这诏令里......单提了涪水渔翁的名号。
程高手一抖,木匣盖合上。
王二狗从灶间探出头,药勺还滴着药汁。
涪翁终于抬眼。
他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晨露般的冷意,盯着那卷诏令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我不过是个撒网摸鱼的,也配与庙堂论道?
吴县令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
他昨日在城门口见涪翁三人背着药囊离开济安堂,又目睹太常寺刺客夜袭的传闻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此刻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先生可知,医政司刘侍郎今日已到涪水?他压低声音,那刘大人的马车后跟着十车药材——说是为先生接风。
涪翁的指节在炭盆沿上叩出轻响。
他想起昨夜刺客身上的铜牌,想起天禄阁焚毁时那些在火里蜷成黑炭的医典,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劳烦吴大人回复。他抄起案头的鱼篓甩在肩上,竹篾刮过诏令边缘,渔翁今日要赶早潮,没空应召。
吴县令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响,捡起诏令时,发现绢帛下压着半枚烤红薯——还带着涪翁掌心的温度。
他长叹一声,将红薯揣进袖中,转身时靴底碾过一片飘落的药香。
第二日晌午,涪水滩的芦苇荡里泊来一艘画舫。
朱漆栏杆上挂着医政司的杏黄幡子,船头立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人,腰间玉牌撞出清脆的响:在下刘正,奉圣命请涪翁先生共商医事。
程高握紧了腰间的药杵。
王二狗偷偷往涪翁背后缩了缩——这刘侍郎的官服比吴县令的鲜亮三倍,连靴底都绣着云纹。
涪翁正蹲在江边剖鱼,鱼鳞溅在他挽起的裤脚上。
他头也不抬:刘大人请用茶。程高立刻捧上粗陶碗,碗里浮着两片野菊花。
刘正的目光扫过竹篱内的药架、晒着的艾草,最后落在涪翁脚边的鱼篓上。
他突然抚掌大笑:早闻先生医者仁心,连剖鱼都用柳叶刀。说着竟蹲下来,指尖点向涪翁脚边的铜匣——那是装银针的。
涪翁的手在鱼腹上顿住。
他抬眼时,眼底像淬了冰:刘大人可知,这把刀昨日刚救了张阿婆的难产孙儿?
刘正的指尖悬在半空,僵了僵,起身整了整衣袖:刘某冒昧。
今日备了薄宴,还请先生移驾画舫——船上有位旧友,病得厉害,想请先生看看。
画舫舱内,锦缎屏风后躺着个白发老者。
他面色青灰如浸了水的旧纸,喉间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
刘正掀开锦帘时,老者突然剧烈抽搐,指尖深深掐进锦被里。
这是前少府丞陈大人。刘正的声音里带着惋惜,前日突然昏聩,太医院数人诊治无果。他转向涪翁,先生若能救陈大人,刘某必在圣上面前......
取赤针。涪翁打断他的话。
程高立刻递过针包——最上层的赤铜针在烛火下泛着暖红。
涪翁屈指弹了弹老者的手腕,又翻开他的眼皮,痰阻心窍,肝风内动。他取过三根赤针,在烛火上烤了烤,程高,布五行局。
程高迅速在舱内五个方位摆上朱砂:东木位放艾草,南火位点烛,中土方撒盐,西金位置铜铃,北水位放半杯涪水。
王二狗抱着药杵守在舱门口,目光紧紧锁住刘正。
涪翁的银针悬在老者头顶三寸处。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有星火流转——那是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对着《黄帝内经》残卷苦读的眼神。
第一针刺入百会穴,老者的抽搐渐缓;第二针透入风池穴,喉间痰鸣变轻;第三针直取膻中,老者突然咳出一口黑血,猛地坐起:这是......这是涪水的鱼鲜味儿?
舱内一片死寂。
刘正的茶盏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他绣着仙鹤的官靴。
陈大人却像孩童般笑起来,抓起案上的桂花糕就往嘴里塞:好!
比长安西市的还甜!
先生神技!刘正猛地起身,双手抓住涪翁的胳膊。
他的指尖在发抖,眼底却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刘某今日方知,何为医道通神。
晚膳时,画舫舱内摆着清蒸鲈鱼、火腿炖笋,全是涪水滩上难得的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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