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程高的眼睛亮起来,内关、膻中、气海,留针三息。
涪翁点点头,摸黑爬上后山。
山路陡峭,他扶着岩石往上攀,指尖触到的冰碴子割得生疼。
等爬到崖顶时,他的呼吸已经像拉风箱,喉间甜腥——旧疾又犯了。
他抹了把嘴,血珠落在雪地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雪莲花藏在岩缝里,白得近乎透明。
涪翁用银针挑开积雪,指甲盖大的花瓣上还凝着霜。
他刚要摘,忽然听见下方传来水声——寒潭到了。
潭水结着薄冰,他用银针敲开,伸手进去捞露水瓶时,刺骨的冷从指尖窜到心口,整只手瞬间没了知觉。
撑住。他咬着牙,用银针在掌心扎了个血珠,疼得倒抽冷气。
这疼让他想起当年在天禄阁校书,刘向先生拍着他的肩说:医道不是悬壶,是悬命。
你悬的是天下人的命。
等他攥着雪莲和露水瓶回到船上时,天已经蒙蒙亮。
王二狗还在烧,但呼吸平顺了些。
程高红着眼眶接过药引,突然说:师父,您看船外。
涪翁掀帘望去。
晨雾里,那个疫村的方向飘来更浓的腐臭,还混着若有若无的呻吟。
他摸了摸怀里的药,又看了看王二狗烧得泛红的脸,喉结动了动——这次没说话,只是把银针袋往腰间又系紧了些。
江风掀起斗笠,露出他微白的鬓角。
远处,疫村的草屋顶上飘起几缕黑烟,不知是炊烟,还是......
涪翁的手指轻轻按在银针袋上,指腹触到最顶端那根赤针的针尾——当年他用这根针废过恶少的哑穴,现在,或许该用它做些别的了。
船篷被晨雾浸得湿漉漉的,涪翁的手指刚触到雪莲花瓣,王二狗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他低头,见年轻人脖颈上的紫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锁骨蔓延,像团要烧穿皮肉的阴火。
程高,取赤针。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碴,指尖在银针袋上一挑,最顶端那根泛着暗红光泽的针地跳出。
程高的手还沾着熬药的药渍,却稳当当地接住针,递到他掌心时,两人的指节在药灯下碰了碰——那是当年雪夜立誓时的暗号,医道不灭,师徒同心。
赤针入穴的瞬间,王二狗浑身剧颤。
涪翁的拇指压着针尾,能清晰触到针体下那股乱窜的疫毒,像条吐信的毒蛇。
他想起二十年前给皇后治风痹时,也是这样的针感,只不过那时他的手稳如磐石,现在却因旧伤隐隐发疼。当年你说医者悬命,他对着王二狗烧得通红的耳尖低语,现在我悬的是你的命。
程高举着药碗的手在抖,药汁泼在船板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绿。师父,寒潭露兑雪莲汁,要趁热喂。涪翁没接,反而把针往深里送了半分。
王二狗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却在触到他腕间那道旧疤时松了劲——那是当年为抢医典被士兵砍的,疤上还留着半枚青铜印的纹路,正是医道传承印的雏形。
好了。涪翁抽针时,一滴黑血顺着针孔渗出来,落在雪莲汁里,荡开浑浊的涟漪。
王二狗的呼吸立刻平顺了,紫斑也褪成淡青。
程高的眼泪砸在药碗里,他慌忙去擦,却见涪翁已经掀开舱帘,斗笠上的水珠滴在他后颈,凉得刺骨。
师父要去哪?程高追出去,正撞见涪翁往腰间系银针袋,动作比往常重了三分。
船外的腐臭味更浓了,混着若有若无的呻吟,像根绳子拽着他的脚步。疫毒源头在村里,涪翁的拇指蹭过赤针针尾,不除根,二狗还会再犯。
程高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天前在江边,师父还说医道已随天禄阁烧了,现在却踩着结霜的船板往疫村走,鞋跟碾过冰碴的声音比他的心跳还响。
疫村的草屋门是虚掩的。
涪翁推开门,霉味裹着腐肉味扑了满脸。
土炕上躺着个老妇,头发粘在流脓的疮上,见有人来,枯瘦的手突然攥住他的裤脚:先生......我孙女儿......在灶房......
程高举着药灯跟进来,灯光扫过墙角,照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蜷在草堆里,手腕上的脓包破了,血和脓水把草堆染成褐红色。
涪翁蹲下去,小女娃突然抓他的手往嘴里送——她太饿了,把他的指节当成了薯干。
程高,涪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把药囊里的参片全拿出来。他掰开小女娃的嘴,塞了片参,又用赤针在她少商穴轻轻一刺。
血珠刚冒头,小女娃就打了个喷嚏,哭声像炸雷似的撞开草屋的破窗。
老妇的眼泪顺着疮疤往下淌,滴在涪翁脚边的泥地上:您是......宫里的圣手吧?
当年我儿子在长安当差,说御医院有个李太医,扎针能扎醒死人......
涪翁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起天禄阁的火,想起士兵砍断他校书刀时说的逆贼余孽,想起妻子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别让医道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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