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天禄阁废墟染成血褐色时,涪翁的指节还抵在胸口那方残卷上。
谢云的字迹透过粗布衫蹭着他的皮肤,像根细针扎进心脏——他忽然想起程高昨日替他换针囊时说的话:师父,您这清心针总收在最里层,是扎过什么紧要穴吗?
紧要穴。
他喉间泛起苦意,从布包里摸出那枚冰魄似的银针。
针尖映着晚霞,倒像要把他眼底翻涌的潮意刺破。
指尖在二字上蹭了三蹭,突然运力一刺——膻中穴的位置传来细微的刺痛,针尾轻轻震颤,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他乱跳的心脉。
记忆突然翻涌。
那是王莽军破城前第三日,谢云抱着半摞医简撞进他的校书阁,墨汁溅在素帛上像团未干的血:李兄,跟我走!
从西市狗洞钻出去,我在城外赁了辆带暗格的牛车——医术不该困在这铜墙铁壁里,该像涪水的鱼,游到千万百姓跟前!
当时他正用竹片挑着《黄帝八十一难经》的残页,头也不抬:要走你走。
天禄阁的医典在我手里断了传承,我李柱国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仓公?谢云的衣袖扫过案头的青铜灯,灯油泼在《明堂孔穴》上,他急得扑过去,却见谢云背过身去,声音闷得像堵墙:你总说医道是圣业,可圣业若没了传圣业的人,算什么?
清心针的凉意顺着任脉往上爬,涪翁闭了闭眼。
当年他只当谢云是贪生,如今才明白,那个总把医简擦得比自己衣裳还干净的年轻人,早看透了不过是虚妄——天禄阁烧了,典籍毁了,可只要传医的人活着,火种就不会灭。
针尾的震颤突然变缓,他拔针时带出一滴血珠,落在青布衫上,像朵极小的红梅。
该去问问了。他扯下腰间的鱼篓,抖出里面半块炊饼,用草绳系在腰间当药囊;又把银簪拔下来,随便绾了个乱髻,往鬓角塞了把枯草——这副模样,倒真像个走街串巷卖伤药的游方郎中。
长安西市的黄昏最是热闹。
涪翁蹲在老药贩的甘草摊前,指甲盖大的铜子儿在掌心颠得叮当响:老丈,可听说过谢云谢医正?
当年在天禄阁校医典的。
老药贩正在筛苍耳子,闻言手一抖,两粒苍耳滚进涪翁的。
他眯起眼打量这个穿青布衫的,皱纹里全是警惕:天禄阁的人?
早死干净了。
那谢云呢?涪翁摸出枚五铢钱,不轻不重搁在甘草堆上。
老药贩的手指在钱上蹭了蹭,压低声音:三年前冬月,有人在章台街看见他。
浑身是血,扶着墙往回春堂走——那是他当年跟人合开的医馆,早黄了。
后来...后来有要饭的小孩说,听见墙里有动静,扒开砖缝塞了个布包出来。
布包?
说是遗书。老药贩突然抓起钱塞进袖筒,用秤杆敲了敲涪翁的,走了走了,莫要再问。
涪翁没动。
他看见老药贩的手在抖,指甲缝里还沾着当年天禄阁烧书时的焦灰——这老丈,怕也是给宫里头送过药材的。
回春堂的招牌早被风撕成条,歪歪扭扭挂在门框上。
涪翁摸出青针,轻轻敲了敲西墙。的一声闷响,和其他墙面的脆响不同。
他扯下块破窗纸,蘸着口水抹在墙上,等水痕洇开,果然露出块颜色略浅的砖。
指节抠住砖缝,锈渣簌簌往下掉。
当第三块砖被起出时,个油布包掉在他脚边。
布包上的绳结是谢云独有的双鱼扣,系得极紧,他用青针挑了半天才解开。
信笺泛黄,边缘有火烧过的焦痕。
涪翁展开时,片干枯的艾草从纸里掉出来——是涪水滩的艾草,他当年教谢云辨认药材时,谢云总爱往怀里揣。
李兄,非我不忠,乃世道不容真医。
第一行字就让他的手指蜷起来。
墨迹晕开,像谢云写的时候落了泪:韩慎之拿令堂要挟那日,我去了涪水。
您家院门锁着,邻居说老夫人上月便没了——他们骗我,也骗您。
我这才明白,守着几卷书有什么用?
您母亲没了,我娘去年也被抓去充军粮...医道要活,得活人传。
今将《针经》残卷托付于你——后面的字被水浸过,模糊成一片,望你能完成我未竟之事...莫学我,既负了医道,又负了...
信笺在他掌心簌簌发抖。
涪翁突然想起逃出长安那日,谢云推他时说的,原是知道老夫人已死,知道自己再无牵挂,才用这条命换他带着医典活下来。
而他当年,竟以为谢云是贪生怕死。
原来,我们都错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风卷着碎草从破门灌进来,吹得信笺哗啦作响,最后一页右下角,有行极小的字:残卷在...涪水老槐...树洞...
青针突然从袖中滑落,地撞在砖头上。
涪翁弯腰去捡,却见针尾的焦土不知何时掉了,露出段新刻的纹路——是双鱼扣的形状,和谢云系的那个分毫不差。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涪翁把信笺重新包进油布,塞进贴胸的位置。
那里还躺着谢云的残卷,两团布包隔着粗布衫贴着他的心脏,像两个迟到多年的心跳。
他摸了摸腰间的,里面半块炊饼硬得硌人,是程高今早塞的。
程高。他低低念了声,青针在掌心微微发烫。
晚风掀起他的乱髻,几缕白发飘起来,倒比当年在天禄阁时,多了几分活气。
老槐,树洞。
他望着东方渐起的星空,突然笑了。
这笑里没有当年的狂傲,倒像涪水滩上的老渔翁,望着春汛到来时,鱼群翻起的第一朵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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