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小镇,卷起一阵尘土,带着木屑与石灰的辛燥气味。
程高驻足,眉头微蹙。
他记忆中的“针影台”早已不见踪影,那座曾汇聚了无数狂热信徒、日夜观摩天降针影的石台,此刻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碎石。
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朴素的“问病堂”。
拆毁的声响犹在耳边,一名昔日的“影学门”弟子,如今却穿着粗布麻衣,正指挥着人将最后的石基撬开。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虔诚与狂热,只剩下一种洗尽铅华的疲惫与踏实。
堂内,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医正坐着,他没有拿针,手里只握着一把光滑的旧木尺。
他对面坐着一个面色蜡黄、久咳不止的农夫。
老医没有观天象,没有等针影,只是将木尺轻轻按在农夫的腹部,感受着那里的软硬与温度,同时仔细观察着农夫伸出的舌苔,又问了他几句日常的饮食起居。
“近来是否贪凉饮?夜里被褥可还厚实?”
“回先生,天热,是喝了些井水……咳咳……夜里也只是盖了层薄单。”
老医点点头,收回木尺,转身在药柜里抓了几味寻常草药,嘱咐道:“回去用老姜熬煮,喝上三日,忌生冷,夜里加一床被子发发汗。”
农夫千恩万谢地走了。
程高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
他走上前,对那老医拱了拱手:“老先生,我记得此地曾是针影台,为何……”
老医抬眼看了看程高,认出他并非镇上的人,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沉重:“你是外地来的吧。别提什么针影台了。”他指了指自己的手,那双手曾是“影学门”中有名的快手,能在一息之间刺出七针,“前些日子,信那虚无缥缈的针影,照着扎,死了两个。一个风寒,一个腹痛,本都不是什么要命的病……”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与后怕:“从那天起,我便不敢再信梦了。什么天授神针,都是虚的。我如今只信这双眼睛看到的,这双手摸到的,这张嘴问出来的。”
程高默然。
他看见问病堂门前,一块新立的石碑上,刻着八个字,笔锋朴拙,却力透石背:“病从实来,药由心出。”
这八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程高心上。
他想起了那位将希望寄托于虚妄的伪律信众,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救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座深山古寺中,柳文谦正对着一卷空白的竹简枯坐。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长忽短,变幻不定。
他已在此静思三日,试图将自己从繁复的针法图谱中彻底剥离,却始终觉得隔着一层迷障。
就在心神俱疲之际,涪翁当年在江边留下的一句话,如同空谷足音,在他脑海中轰然响起:“脉者,非止于寸口,天地万物皆有息。”
万物皆有息?
柳文谦浑身一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他猛地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寺庙地板上。
起初,万籁俱寂。
但当他摒弃一切杂念,将心神沉入大地深处时,一种微弱而极有节律的搏动,顺着地板,传入他的耳中。
那是地下暗流冲刷岩石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与他曾诊治过的那些重病患者的脉象竟有几分暗合。
急流如弦脉,预示着肝风内动;缓流如沉脉,昭示着阳气衰微。
他霍然起身,目光又被那跳跃的烛火吸引。
火焰在微风中摇曳,焰心明亮,焰苗却时而蜷缩,时而伸展,时时。
他回想起自己诊病时,病人心绪的起伏——忧虑时,气息不畅,便如这蜷缩的火苗;豁然开朗时,心气顺达,便如这舒展的火焰。
这脉动,这气象,不就是病理的直观显现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柳文谦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猛然将手中的竹笔掷于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针法不在手中,不在穴位,而在观照万物之眼,在洞察天地之息!”
他大笑出声,笑声中带着一种挣脱枷锁的狂喜。
他冲到书案前,将那些耗费他半生心血才搜集、绘制的针具图谱、穴位秘本,尽数投入火盆之中!
熊熊烈火升腾而起,将那些复杂的线条、深奥的经文吞噬殆尽。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去,他只取过一方素白丝绢,饱蘸浓墨,却不画穴位,不写经文,只在上面绘下山峦起伏,云气聚散。
他将这幅画挂在墙上,从此,这便是他唯一的“经文”。
他称自己的新法为——“气象诊法”。
而那位一语点醒柳文谦的涪翁,此刻早已回到了他那涪水河畔的草庐,过起了垂钓闲居的日子,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不再挂牌出诊,可求医者却从未断绝。
这一日,一个神情憔悴的妇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哭着跪倒在草庐前。
孩子面色青紫,四肢不时抽搐,正是小儿惊风的凶险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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