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缕悬在竹竿上的残破麻绳,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程高认得,那是当年师父涪翁初来涪水时,用来系住这叶孤舟的缆绳,如今早已在风吹日晒中朽如枯藤。
他心头剧震,几步跨到舟边,俯身将那截麻绳轻轻取下。
入手粗糙,却带着一丝异样的触感。
他凑近细察,瞳孔骤然收缩。
绳结的内侧,竟藏着三道细密至极的划痕,组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勿寻”二字。
那痕迹极浅,针意内敛,竟未伤及麻绳一丝一毫的纤维,正是师父那手出神入化的“赤针点穴”收力至毫巅的独门手法!
师父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这无字之书般的决绝。
程高立于滩头,江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他却浑然不觉,良久,他将那截藏着针意的麻绳,一圈圈仔细地系回自己的腕间,仿佛系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也系上了一份沉重的传承。
他望着茫茫江雾,低声自语:“您去处,本就不该有迹可循。”
话音落,他转身,再未回头。
程高孤身北上,背上的药篓便是他全部的行囊。
行至一处名为三岔驿的要道,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驿道旁的沟壑里,竟堆满了层层叠叠的尸身,瘦骨嶙峋,死状凄惨。
成群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刺耳的悲鸣。
一个抱着幼儿、面黄肌瘦的妇人跪倒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程高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一群绿林残部裹挟着流民,屯于不远处的山坳之中,不知从何而起,一场凶猛的瘟疫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高热不退、胡言乱语者十之六七,附近的乡医郎中,早已闻风丧胆,避如蛇蝎。
程高打开药篓,里面空空荡荡,仅剩下最后三味——几束干艾,一把枯藤,还有一小包粗盐。
绝境。
然而,程高眼中没有半分退缩。
他蹲下身,从地上抓起一把干土,以盐为笔,在空地上迅速画出一个繁复的阵图。
妇人看不懂,只觉得那图形玄奥无比,隐隐带着一股镇压万邪的气势。
这正是《针经》残篇中记载的,早已失传的“九宫却疫局”。
“去,让还能动的人都过来,拾枯枝,越多越好!”程高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很快,十几个尚能行走的逃民聚拢过来,将拾来的枯枝堆在他面前。
程高目光如电,口中飞速报出一个个穴位:“取最直的枯枝,削尖一头,对着病人背后的‘五枢’、‘命门’大穴,刺入半寸,立刻拔出!快!”
众人虽惊疑不定,但见他神情笃定,又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一时间,山坳里响起一片压抑的痛呼声。
紧接着,程高点燃干艾,让浓烈的艾烟熏蒸病患穴位,又将枯藤熬煮成滚烫的药汁,混着热土敷在他们背上。
三日三夜,程高未曾合眼。
当第三天的晨光刺破云层,奇迹发生了。
三十多名高烧谵语的病患,竟陆陆续续退了热,神志也渐渐清醒过来。
山坳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一个壮汉当即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高呼他为“活医王”!
程高却一把扶起他,转身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布上写下十个大字:“此术涪水所授,非我独有。”
他将这面血书旗帜,牢牢缚在村口一棵枯死的树干上,迎风飘扬。
做完这一切,他背起空了一半的药篓,头也不回地向瘟疫最深处的山林走去。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南地。
柳文谦立于驿道旁的一块巨大石碑前,手中火把熊熊燃烧,将碑面照得通亮。
他亲手雕刻的“醒田膏”配方,已密密麻麻布满了石碑的三面。
这是他走遍乡野,救治无数火毒伤患后,总结出的心血之作。
他没有藏私,而是将它刻在了这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上。
“还不够。”柳文谦喃喃自语,他取来松脂,混上熬药剩下的药渣,仔细地涂抹进每一道刻痕之中。
夜风吹过,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涂抹了药渣的碑文,竟泛出幽微的金光,如同无数星点在碑面游走,明灭不定。
围观的村民发出一阵惊叹。
一个胆大的孩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发光的字迹,忽然,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惊奇地叫道:“爹,这里……这里跳得和昨夜梦里一样快!”
柳文谦心头猛地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立刻命人取来湿润的黄泥,均匀地拍在碑面上,做成拓片。
当他小心翼翼地将泥板揭下时,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泥板之上,显现出的并非单纯的文字,而是一幅由无数光点连接而成的脉络浮图!
那图形曲折蜿蜒,与他家传《诊脉法》中描绘的“经气循行”图,竟隐隐相合!
原来如此!药方是表,经络是里!
柳文谦心潮澎湃,他当众将那巨大的泥拓片撕成数十份,分发给每一户村民,朗声道:“医典不在竹简之上,而在你们每个人的掌心!识得一字,便能救一人;通得一穴,便能活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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