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他只觉通体舒坦,神清气爽。
然而,到了第三日,他的小腿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数块紫黑色的斑点,紧接着,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席卷全身,让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这是井水中蕴含的毒瘴,顺着针孔侵入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声张,反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召集了所有还在为“禁法”争论不休的村民。
他指着自己腿上那可怖的紫斑,声音因寒战而断断续续:“看……看清楚!这……就是‘验’字的真义!谣言……可以起效,也……可以杀人!关键在于……辨地、辨人、辨时!”
一名村正颤声问道:“柳先生,那这水针法,我们到底还用不用?”
柳文谦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襟,咬破指尖,用血在旁边的一块泥板上奋力写道:“法如药,对症为良,误用成毒;传道者不惧错,惧的是不敢试。”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人惊呼着上前抢扶。
程高闻讯,疯了一般拨开人群冲了进来。
他看到柳文谦嘴唇青紫,面色如土,但那只手,却依旧死死攥着那枚湿漉漉的竹针。
那一刻,程高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根竹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山巅之上,涪翁感受着风向的转变。
西风渐起他不能现身,不能传音,能依靠的,唯有这天地间的势。
他伸手,轻轻折断了插在石缝中的那枚竹针,只留下了带着微小倾角的一截。
他将这截断针投入泉眼上游的一个巨大漩涡之中。
断针随着浑浊的激流疯狂翻滚,眼看就要被卷入水底,却奇迹般地卡在了一处枯木的巨大分叉之中。
无论水流如何冲刷,那断针的针尾,始终如一面小小的令旗,坚定不移地指向西南方。
一个名叫老陈的樵夫为躲避山崩,正带着家人在山间寻找新的水源。
他发现了这个奇怪的旋涡,更发现了那截与众不同的断针。
“咦?”他惊奇地对孙子说,“你看那竹针,怎生得如此古怪,偏偏不跟着水流打转?”
他的小孙子却猛地想起了村里《救急谣》中的一句:“风来先看草,针倒即避道。”他指着断针,恍然大悟:“爷爷!这针指着西南,是不是在告诉我们,要往反方向,往东北边的高坡上撤离?”
老陈将信将疑,但看着孙子笃定的眼神,又想起近来村中发生的种种奇事,一咬牙,带着全家老小,背上仅有的粮食,向着东北方向的高坡艰难迁徙。
当夜,浓重如墨的毒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河谷底地。
下游的村落中,人畜在睡梦中便悄然昏迷,生机断绝。
唯有老陈一家所在的高坡之上,空气清新,安然无恙。
天亮后,这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开,幸存的村民们纷纷称那截断针为“风语针”,奉若神明。
却无人知晓,那看似随意的角度,是涪翁用尽三十年观风察气的经验,在算尽了风脉与地势之后,为他们留下的唯一生门。
程高守在柳文谦身边整整三日三夜。
第三日傍晚,柳文谦忽然大汗淋漓,高热竟奇迹般地退去,体内的瘀毒仿佛被这股汗水带走大半。
他虽元气大伤,却保住了一条性命。
程高看着他,心中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这“血试”之法,虽凶险万分,却也暗藏一线生机。
他站起身,召集了所有幸存者。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那块写着“三验之约”的泥板,缓缓浸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泥板遇水,渐渐软化,上面的字迹随之消融,最终化为一滩浑浊的泥水,散入江流。
众人大惊失色,以为他悲伤过度,已然疯魔。
程高转过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我们立约,本是为了破除迷信,如今,却把这约定本身,当成了新的经文。师尊焚烧医典,并非是要抛弃医道,而是要破除对‘法’的执念;柳兄以身试毒,并非是逞匹夫之勇,而是要践行真正的‘求真’。从今日起,我们不设禁法,不限奇术,只立一条规矩!”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凡有创法施术者,必先亲尝其险,亲担其果!”
一名老医怒不可遏地站了出来,质问道:“若人人都怕担责,人人自危,这世上,还有谁敢出手救人?”
程高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解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臂膀。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截带刺的荆棘,对着自己的手臂,沿着手太阴肺经的走向,缓缓划了下去。
皮肉破开,血珠渗出。
他抬起带血的手臂,对着那老医,也对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先划,你再学——痛过,才知针下有命。”
春日的薄雾渐渐散去,涪水在阳光下重现粼粼波光。
涪翁依旧孑然立于上游的绝壁之巅,他遥望着下游,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不再盲目地汇聚于江滩朝圣,而是分散在各处山坳、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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