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了。
钟磬余音尚在太极殿的梁柱间回荡,百官们如同退潮的海水,默默地、迅速地涌出殿门。
没有人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小心翼翼。
方才殿上那场无声的厮杀,太过惊心动魄。胜负分明得就像白纸上的黑字,败者那铁青的面色,便是最好的注脚。
裴炎走在最前面,六十多岁的人,背影却佝偻得像八十老翁。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平坦的白玉阶,而是通往地府的奈何桥。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通体冰寒。
身后,刘祎之、张楚金等人紧紧跟着,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他们不敢去看裴炎的脸色,更不敢去看远处那个人的背影。
那个人的背影,此刻在他们眼中,比正午的烈日还要刺眼。
陆羽走得不快不慢,与太子李旦并肩而行。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刚只是在朝会上喝了杯茶,而不是掀翻了一座山。
“先生……”李旦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崇拜与激动,“今日……今日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解气?痛快?似乎都不足以概括那种眼睁睁看着一群豺狼虎豹,被先生三言两语就拔了牙、断了爪的震撼。
“殿下,这只是开始。”陆羽目视前方,声音平淡,“他们想唱戏,我们便陪他们唱。只不过,戏台是我们搭的,规矩是我们定的,谁能上台,谁该下台,自然也由我们说了算。”
李旦重重地点了下头,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侧过头,看着陆羽俊朗的侧脸,心中那份依赖,又深了几分。有先生在,这东宫的漫漫长夜,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当他们路过一处拐角时,前方裴炎等人恰好也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他们。
裴炎转过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陆羽。
“陆侍郎,”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好手段,真是好手段。老夫,佩服。”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羽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微笑:“裴公谬赞了。下官不过是为陛下分忧,为殿下尽忠罢了。说起来,还要多谢裴公和诸位大人提醒,若非你们心系国本,下官也想不出这‘大选’的妙法。说到底,这首功,还得记在裴公头上。”
“噗——”
跟在裴炎身后的一个官员,没忍住,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当场咳血。
杀人诛心!
这简直是把他们的脸皮剥下来,扔在地上,还要再狠狠地踩上几脚!
裴炎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旁边的刘祎之连忙扶住他。
“陆羽!你不要欺人太甚!”刘祎之怒目而视。
“刘侍郎此言差矣。”陆羽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太子大婚,是你们提的;稳固国本,是你们说的。如今陛下准了,还给了你们一个公平竞争、为国举贤的机会,你们怎么反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一双双或愤怒、或惊惧的眼睛,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还是说,诸位大人府上的千金,当真连第一试‘查家风’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这句话,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所有旧党官员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裴炎死死地盯着陆羽,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好,好……陆侍郎,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再也不看陆羽一眼,猛地一甩袖子,带着他的人,狼狈不堪地快步离去。那背影,仓皇得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李旦只觉得胸中一口郁气尽数吐出,畅快淋漓。
“先生,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当然不会。”陆羽收回目光,嘴角的笑意也敛去了,“狗被逼急了,是会跳墙的。殿下,从今天起,东宫的守卫,要加倍了。”
李旦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
……
平康坊,裴府。
“砰!”
一只上好的汝窑茶杯,被裴炎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刘祎之等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查家风!彻查三代!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做!”裴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皇宫的方向,嘴唇都在哆嗦。
这哪里是选妃,这分明是把他裴家架在火上烤!他为官一生,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其中的人情往来、利益交换,若是真让御史台那群疯狗来查,那还得了?
“裴公,息怒啊!”刘祎之苦着脸劝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我们得想个对策。总不能……总不能真把女儿送去参加那劳什子‘大选’吧?”
“不送?”裴炎冷笑一声,“你敢不送?今日在朝堂上,天后的话你没听见吗?她说要我们‘做个表率’!我们若是不送女儿去,就是公然抗旨,是心虚!陆羽那小贼,正等着我们自己撞到刀口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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