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全愣了愣,随即笑道:“陛下有旨,满足太尉最后一个心愿。”
家人慌忙取来孝武帝的画像,那是幅工笔重彩画,画中的孝武帝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面容威严,目光如炬,仿佛正俯视着众生。沈庆之望着画像,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老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淌下来:“先帝啊先帝,臣无能,没能看好您的江山。您在位时,虽有北伐失利之憾,却也让百姓安稳度日,可如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悠悠消散在空旷的厅堂里。沈庆之举起那只羊脂白玉壶,壶身冰凉,却映出他苍老的面容,皱纹如沟壑纵横,鬓发似霜雪覆顶。他对着孝武帝的画像遥遥一敬,玉壶微微倾斜,澄澈的酒液在壶中轻轻晃动,映出画像上先帝威严的眉眼。
百感交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是元嘉末年随先帝征战的热血,是孝建年间平定叛乱的豪情,是受托孤时的郑重承诺,更是如今眼睁睁看着江山崩坏的无力……他闭了闭眼,睫毛上沾着的泪珠滚落,砸在壶身上,碎成细小的水花。
厅堂角落里,站着个面无表情的身影,正是他的另一个侄儿沈攸之。此人虽与沈庆之同出一族,却向来只认君命不认亲情,此刻见沈庆之捧着毒酒迟迟不动,眉头猛地一皱,以为叔父要抗旨不从。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悄悄后退半步,伸手抄起旁边案上的锦被,那是家人为贺寿准备的新被,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此刻却成了催命的利器。
“叔父,陛下的恩旨,可不能耽搁。”沈攸之的声音冷硬如铁,不等沈庆之反应,猛地扑上前,将锦被死死捂住他的头脸。沈庆之猝不及防,手中的玉壶“哐当”落地,毒酒泼洒在青砖上,腾起细小的白雾,带着刺鼻的气味。他年已八十,筋骨早已衰败,挣扎了几下,双臂的力气竟抵不过沈攸之的蛮力。锦被闷住了他的呼吸,也闷住了他想说的最后话语,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像风中残烛被骤然捂住的微光。
片刻后,沈庆之的身体软了下去,双手垂落,指甲缝里还嵌着锦被的丝线。沈攸之松开手,看着叔父圆睁的双眼,毫无愧色地扯了扯衣襟,转身对吓呆的内侍道:“太尉已遵旨谢恩,我这就回宫复命。”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沈府,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蚁。
沈文叔方才被父亲喝退到侧厅,此刻听见动静冲出来,正撞见父亲倒在地上。他扑过去抱住父亲冰冷的身体,泪水决堤而下,打湿了沈庆之崭新的朝服。“爹……爹啊!”他哽咽着,目光扫过地上未干的毒酒,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眼中血丝迸裂。
他扶着门框站起身,转身对匆匆赶来的弟弟沈文季道:“父亲既死,我等留在京城,迟早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声音发颤,却带着决绝:“我随父亲去了,也好在地下陪他老人家。你年轻,有一身武艺,趁乱逃出去,日后若有机会,定要为父兄报仇,为沈家雪恨!”
说罢,他俯身拾起地上那只摔裂的玉壶,将残存的毒酒一饮而尽,身子一歪,倒在父亲身旁。
沈文季看着父兄相继死去,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上。他猛地抹了把脸,转身冲进兵器房,提了一把家传的环首刀,翻身上马。马蹄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响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或许是沈攸之急于复命未及下令,或许是守卫见沈家已遭灭门之祸放松了警惕,竟无人追赶。他一路策马狂奔,冲出建康城门时,回望那座笼罩在阴霾中的都城,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鞭梢一扬,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沈家的惨祸还未结束。少子沈昭明年方十七,方才躲在屏风后目睹了一切,此刻颤抖着走出来,看着父兄的遗体,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忽然凄然一笑。“爹爹、大哥都去了,我岂能独活?”解下腰间的佩剑,剑光一闪,少年的身影缓缓倒下,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锦被残片,像极了开在寒冬里的绝望之花。
一日之间,沈家三位男丁殒命,哭声从沈府蔓延开来,却又被恐惧死死压抑着,只能化作断断续续的呜咽,消散在宣光殿传来的歌舞声中。那一日,建康城的风都是冷的,吹过沈府紧闭的朱门,仿佛在为这忠烈家族的劫难,发出无声的哀鸣。
消息传到宣光殿时,刘子业正和谢贵嫔在御花园的荼蘼架下赏花。廊下的鎏金香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烟丝袅袅缠绕着藤蔓,把满园的花香都染得有些迷离。
“死了?”刘子业正用银簪拨弄着一朵半开的姚黄牡丹,听见内侍的禀报,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那老东西倒是有骨气,省得朕再派兵去抄家,也算识趣。”
谢贵嫔的身体像被寒风扫过的落叶,猛地一颤。鬓边那朵被刘子业亲手插上的魏紫牡丹,花瓣本就娇嫩,经这一抖,簌簌落下几片,轻飘飘落在肩头的霞帔上。丝绸花瓣贴着颈侧肌肤,滑腻如脂,却带着一股沁骨的寒意,顺着血脉往心里钻。她死死攥着手里的团扇,扇骨硌得掌心发疼,才勉强稳住身形,不敢抬头直视,只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身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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