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彼利埃的晨雾还未散尽,十二辆履带式运输车已经在试验场犁出深沟。安娜踩着结霜的钢轨走向发射台,军大衣下摆沾满夜航列车的煤灰。她突然驻足,弯腰拾起片闪着蓝光的金属残骸——那是上周剑桥大学送来的钛铝合金样品,此刻却在寒风中结着薄冰。
潘克赫斯特同志!裹着羊皮袄的老技工从吊车驾驶室探出头,三号燃料泵压力阀又卡住了!
安娜将金属片塞进衣袋,呵出的白雾在空中画出抛物线:用甘油浸泡阀芯,记得加温到四十度。她说话时目光始终盯着远处组装架,那里正传来美式英语的怒吼:见鬼的法国扳手!
当玛格丽特·卡隆的黑色轿车碾过冰碴驶入试验场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戈达德举着扳手追打逃窜的学徒,安娜趴在导弹尾翼上测绘角度,而图灵正用计算尺敲打冻僵的示波器屏幕。公社主席裹紧貂皮领大衣,军靴踏碎冰面的脆响让所有人瞬间凝固。
戈达德老师,她摘下皮手套与美国人握手,睫毛上凝着冰晶,听说您改进了燃料混合比?
百分之一十二的硝基甲烷!戈达德泛红的鼻头抽动着,却在瞥见安娜时突然泄气,但这丫头坚持要加装该死的陀螺稳定器......
玛格丽特转身按住安娜的肩膀,掌心温度透过呢子外套:你又在燃料舱睡了三天?她突然用指节敲打导弹外壳,金属震颤声惊飞了附近灌木丛里的山鹑,还记得我们给炎枪一型安装陀螺仪时,你偷喝液态氧闹出的笑话吗?
安娜苍白的脸颊泛起血色。她扶正滑落的护目镜,镜片后的眼睛燃烧着某种病态的光亮:这次不一样。雷达导引头的自旋频率必须与......
我相信你。玛格丽特截断她的话头,转身对技术员们扬起装有热红酒的军用水壶,同志们!当这枚钢铁信鸽飞越比利牛斯山,资本家会在它的尾焰里看到新世界的曙光!
欢呼声中,安娜默默收紧固定导线的铜扣。她听见学徒们用俄语哼唱《华沙曲》,看见数学家们用计算尺敲击出进行曲节奏。当发射倒计时牌翻到00:30:00时,整个试验场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戈达德调试陀螺仪的金属刮擦声在晨雾中回荡。
就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图灵突然出现在安娜身侧,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密码本封皮,所有可能性都坍缩成二进制的抉择。
安娜没有回答。她的瞳孔倒映着导弹银白色的身躯,那些缠绕其上的电缆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丝线。当最后一块隔热瓦安装完毕,她突然抓住玛格丽特的手腕:帮我个忙。
两个姑娘爬上三十米高的观测塔,寒风撕扯着她们的围巾。玛格丽特将望远镜递给安娜时,发现对方的手指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竟沁出汗珠:看导引头整流罩,三点钟方向的铆钉阵列。
排列得像凡尔赛宫的玫瑰窗。玛格丽特调整焦距,突然轻笑出声,你在致敬立体主义?
不,是麦克斯韦方程组。安娜的呼吸在镜片上结霜,每个铆钉间距对应电磁波......
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她们的私语。试验场瞬间化作沸腾的蚁穴,穿防化服的技术员们拖着消防水管狂奔,戴皮帽的工程师们最后一次核对数据表。玛格丽特握住安娜颤抖的手,发现对方掌心有道新鲜的血痕——那是被图纸边缘割破的伤口。
五!四!
戈达德的倒计时带着新英格兰口音,安娜突然想起伯明翰实验室窗外的知更鸟。
三!二!
图灵的白衬衫下摆被狂风吹起,像只垂死挣扎的信天翁。
一!发射!
猩红的火焰吞没了所有人的惊呼。导弹升空时产生的气浪掀翻了三台摄影机,玛格丽特死死抓住栏杆,看见安娜的围巾像面红旗在飓风中狂舞。导引头的雷达波束扫过观测塔,示波器阵列突然亮起二十个绿色光点,宛如机械之神的瞳孔。
转向正常!戴着耳机的通信兵嘶吼,高度两千......
安娜的指甲深深陷入玛格丽特的手臂。她们目睹导弹在空中画出完美的螺旋轨迹,雷达回波在屏幕上编织出金色的数学之舞。但就在计算机开始打印弹道数据时,某个幽灵般的共振频率顺着钢架传导至观测塔。
爆炸来得毫无征兆。先是导引头整流罩绽放出诡异的蓝光,接着整个弹体在三千五百米高空解体。燃烧的铝镁合金如流星雨坠落试验场,点燃了十二个伪装帐篷。玛格丽特本能地将安娜扑倒在地,灼热的金属碎片擦着她们的发梢嵌入混凝土墙。
当最后一声爆鸣消散在群山中,最先响起的是某个学徒压抑的抽泣。戈达德颓然跌坐在结冰的沙袋上,雪茄从僵硬的指间滚落。图灵机械地撕扯着被气浪掀翻的计算尺,黄铜碎片在雪地里闪着冷光。
同志们都......通信兵摘下烧焦的耳机,声音突然哽咽。
安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的左额在流血,呢子大衣冒着青烟,却径直走向冒着黑烟的发射架废墟。玛格丽特想拉住她,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那个弯腰捡拾残骸的背影,与记忆中在理想号上彻夜演算的身影重叠成坚韧的弧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