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朱衡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的手指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与他此刻的心绪一般,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福伯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抱着几大摞厚厚的账本,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方应物紧随其后,神色凝重。两人将账本分门别类地放在长案上,整个书房瞬间被一股陈年的墨香和纸张的霉味所充斥。
“王爷,宣府周边七家主要铁矿的往来账目,全都在这儿了。”福伯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小山,“还有这些,是各家矿主的背景和关系网,老奴都派人一一核实过了。”
朱衡没有立刻翻看,而是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宣府的夜,并不宁静。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远处,则是铁卫营营地传来的模糊的号角声。这片土地,自大明立国以来,便始终是战争与和平交替上演的舞台。而现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打响。
“方先生,”朱衡头也不回地问道,“依你看,此事该如何着手?”
方应物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恕学生直言。这些矿主,在宣府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他们背后,或有边军将领的影子,或与京城权贵有所勾连。我们若是以王府之名强行施压,固然能解一时之急,但恐怕会后患无穷。他们阳奉阴违的手段多的是,今日压下去,明日便能用劣质矿石以次充好,甚至在矿洞中做手脚,制造塌方,谎报事故,届时我们非但拿不到铁料,反而要被他们倒打一耙,说我们王府逼迫过甚,草菅人命。这盆脏水泼过来,京里那些盯着王爷的言官,怕是又要上蹿下跳了。”
方应物的话说得在理,这也是朱衡没有立刻发作的原因。他不是一个只懂得用蛮力的莽夫。在这个时代,权势是一把利剑,但舆论和规矩,同样是一张能困死猛虎的网。
“你说的对。”朱衡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一堆账本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所以,我们不跟他们讲道理,也不跟他们比拳头。我们,跟他们算账。”
“算账?”方应物和福伯对视一眼,有些不解。这些账目都是经过老吏审核的,又能算出什么花样来?
朱衡没有解释,只是卷起袖子,坐到了长案前。“福伯,磨墨。方先生,你帮我把所有关于‘赤铁矿’和‘磁铁矿’的采购记录,按照年份和矿场,分开整理。”
“王爷,这……有何区别?”福伯一边磨墨,一边好奇地问。在他看来,铁矿石不就是铁矿石吗?
朱衡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基础的矿物学知识,对他而言是常识,但在这个时代,却是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赤铁矿和磁铁矿,不仅颜色、形态不同,其含铁量和冶炼难度更是天差地别。他要找的,就是这其中的猫腻。
烛火一盏接着一盏地被点亮,又一盏接着一盏地燃尽。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毛笔划过纸面的声音。方应物起初还只是奉命行事,但渐渐地,他也被朱衡那种极致的专注所感染。王爷看账本的方式很奇怪,他不在意银钱的总数,反而对每一次采购的数量、单价和备注的矿石品类,看得格外仔细,还时不时地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
福伯在一旁添茶、剪烛花,看着自家王爷不知疲倦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敬佩。他从未见过哪位亲王,会为了几本账册,亲自熬上一个通宵。
天色将明,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朱衡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然而,他的脸上非但没有疲惫,反而带着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
“找到了。”他拿起一张写满了数字和图表的纸,递给已经熬得双眼通红的方应物。
方应物接过一看,顿时愣住了。纸上清晰地罗列着七家矿场近三年来,向王府供应“赤铁矿”和“磁铁矿”的比例和总量。其中一家名为“西山矿场”的,数据显得格外扎眼。
“王爷,这……”方应物指着其中一行数字,惊疑不定地说道,“这张家,三年来向王府供应的,几乎全是价格较低的赤铁矿,磁铁矿的供应量不足一成。可是据我所知,西山矿场明明是以出产上等磁铁矿而闻名的!”
“没错。”朱衡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嘴上说着供应王府,实际上,却是把最好的矿石,高价卖给了别人,再用次等的矿石来我们这里滥竽充数,赚取双份的利润。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他指了指纸上另一处,“你看这里,根据账目倒推,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他们的产出和我们采购的比例。这张家,至少有四成的上等矿石,不知所踪。这些矿石,既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账上,也没有出现在宣府任何一家铁匠铺的账上。这么大的量,只有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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