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完白沙滩的海风。
李朴已经蹲在仓库地上核对零件清单,晨光斜斜切过铁皮窗,在红蓝相间的零件盒上投下明暗交界的线——像他心里那杆秤,一头坠着王天星画的创业蓝图,一头压着眼前冰凉的螺丝刀和扳手。
“小李,这儿呢!”张田的大嗓门撞开仓库门,胖子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蓝色文件夹,工装裤脚还沾着路边的狗尾草屑,“刚接的急活,西郊华人拖鞋厂,要装五台挂式空调。老板催得火急,今天必须进场。”
李朴直起身,手里的扳手“当啷”砸在铁皮零件盒上,清脆的响。
他抹了把额角的薄汗,接过文件夹指尖一捻:“地址发我,现在备料。”
“西郊工业园,离王天星的汽配城就隔两条街。”张田往他手里塞了瓶冰红茶,瓶身凝着水珠,“老板姓赵,北方糙汉子,跟我搭过三年生意。厂子效益爆好,但环境——你到了就知道,多担待。”
刘景突然从办公室探出头,瘦得像根晾衣杆的手指点着账本:“材料按清单数,多拿一颗螺丝都得拉回来对账,别惯着浪费的毛病。”
皮卡载着五台空调外机颠簸在土路上,车斗里的机器随着路面起伏“哐当”轻撞。
李朴望着窗外掠过的荒草,草尖还挂着晨露,白沙滩的细腻白沙却还在记忆里发烫。
王天星那句“达市的人脉就是实打实的钱脉”反复在耳边转,他摸出手机,翻出昨晚熬夜整理的客户清单,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了“拖鞋厂”三个字——达市西郊工业园藏着上百家华人小厂,这趟或许不止是装空调。
车刚拐进工业园大门,一股刺鼻的气味就像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两人的鼻子。
塑料燃烧的焦味混着劣质橡胶的酸臭味,细针似的往鼻腔深处扎,李朴猛地别过脸,连打三个喷嚏。
张田皱着眉摆手,声音被气味呛得发闷:“就是这味,忍忍,车间里更冲。”
拖鞋厂的铁皮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像老黄牛的哀鸣,气味瞬间浓了三倍。院子里堆着三座废旧塑料山,可乐瓶、农药桶、破塑料盆缠在一起,被赤道的太阳晒得发软,表面黏着黑压压的苍蝇,嗡嗡声能盖过说话声。
四个黑人工人蹲在地上分拣塑料,赤着脚踩在油污发黑的水泥地上,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滴在塑料堆里,“滋”地一声就没了影。
“李师傅可算来了!”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快步冲过来,圆脸,寸头,额角沾着些灰白的塑料粉末,远看像落了层霜。
他一把攥住李朴的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磨得李朴指节发疼:“我是赵磊,这厂子的主儿。张哥跟我吹了八百回,说你装空调又快又稳,今天可全拜托了。”
李朴回握过去,目光越过赵磊的肩膀往车间里扫——里面更呛人。
四台熔炉烧得通红,炉口泛着刺眼的橙光,废旧塑料一扔进去,就冒出滚滚黑烟,在空中凝成灰黑色的雾,飘得满车间都是,连窗户都蒙着层灰。十几个黑人工人围着机器转,有的往滚烫的模具里灌塑料熔浆,有的徒手把成型的拖鞋从模具里掰出来,没人戴口罩,甚至有两个小伙子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肤被黑烟熏得发暗,泛着一层油腻的光。
“赵老板,空调装在哪片区域?”李朴的声音裹着气味发闷,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工装口袋里的口罩——这是张田特意给工人们备的,每次装空调遇到粉尘多的场地,必强制要求佩戴。
赵磊往车间最里头的角落指了指,那里摆着六张工作台,工人正埋着头给拖鞋修毛边:“就装在那几排工位上方,得吊到三米高的承重梁上。”
他递过来一瓶冰镇矿泉水,瓶身的水珠渗进李朴的掌心:“辛苦二位了,我让工头搬梯子过来。车间里温度得有四十度,实在顶不住就出来透口气。”
李朴和张田搬着空调外机往车间走,刚路过一台熔炉,一个穿破T恤的黑人小伙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弓成虾米,手里的塑料筐“哐当”砸在地上,里面的半成品拖鞋撒了一地。
一个戴红色头带的黑人工头快步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斯瓦西里语混着几句生硬的中文,李朴只听清了“快点捡”“扣工资”两个关键短语。
小伙子慌忙蹲下身捡拖鞋,指尖刚碰到模具边缘,就像被火烫的猫似的缩回去,指腹瞬间红了一片。他咬着牙没敢哼一声,飞快地把拖鞋塞进筐里,又抓起一把废旧塑料往熔炉里添,动作快得像在跟时间赛跑。
“这小伙子叫卡丁,才十八岁。”赵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掩的无奈,“家里有三个弟弟妹妹,还有个瘫痪的妈,全靠他这点工资活。我跟后勤提了八回,要给工人们配口罩,结果老刘——就是管账的那个瘦子,说一双口罩两美元,二十个人一天就四十,硬是没批。”
李朴心里一沉,像坠了块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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