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那几乎凝滞的空气,伴随着皇帝赵佶投向荣安的深邃目光,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荣安垂手而立,表面上维持着臣子应有的恭谨,内心却如同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将穿越以来所学的关于这位北宋末代君王的所有历史知识、心理学分析,与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进行着疯狂的比对与重构。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热爱艺术的皇帝,更是一个深陷于巨大政治泥潭与自身性格矛盾中的复杂个体。
首先,是他的权力处境。
赵佶以端王身份继位,并非先帝属意的太子,其统治的合法性与权威性本身就需要不断巩固。登基之初,他也曾想励精图治,短暂启用过诸如韩忠彦等旧党,甚至打出过“建中靖国”的旗号,试图调和元佑、绍圣以来的激烈党争。但很快,现实的复杂与他自身缺乏坚韧政治意志的弱点便暴露无遗。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绝非铁板一块。以蔡京为首的“新党”或者说迎合他享乐需求的佞幸集团把持朝纲,通过花石纲、应奉局等手段满足皇帝私欲,同时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势力盘根错节。而与之相对的,仍有不少秉持儒家理想、关心民瘼的官员尽管可能被边缘化,以及如雍王赵似这般掌握部分武力、身份特殊的宗室。此外,童贯为代表的宦官集团因军功而权势熏天,与蔡京集团既有合作又有争斗。整个朝堂,如同一锅沸水,各方势力在其中翻滚、碰撞、制衡。赵佶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他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打破平衡,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其次,是他的性格与内在矛盾。
赵佶无疑是一个天赋超群的艺术大师。他的书法“瘦金体”独步天下,开宗立派,他的绘画工笔写意皆精,格物致知,追求极致的完美与韵味,他精通音律,擅长蹴鞠,审美情趣高雅脱俗。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艺术是净土,是逃避现实纷扰的象牙塔。
然而,作为一国之君,这种过于感性、追求完美的艺术家性格,却成了致命的缺陷。他缺乏政治家应有的冷酷、果决与长远战略眼光。他厌恶繁琐的政务和赤裸裸的政治斗争,更倾向于将具体事务交给“能干事”的大臣,自己则沉浸在艺术创作与享乐之中。这种“甩手掌柜”式的统治,固然轻松,却也导致了大权旁落,朝政日益腐败。
他并非完全昏聩,从他能欣赏《清明上河图》这类反映市井生活的画作,以及偶尔流露出对民间疾苦的些微了解哪怕是通过艺术化的视角来看,他并非对窗外之事一无所知。但他选择了逃避和视而不见,因为直面那些血淋淋的现实,会破坏他精心营造的艺术化生活和内心的“和谐”。这是一种深层次的软弱与自我欺骗。
最后,是当前面临的巨大压力。
方腊起义虽然被镇压,但那场席卷东南、震动京畿的风暴,无疑给赵佶敲响了警钟。他或许不懂底层逻辑,但他绝对害怕自己的龙椅不稳。朱勔作为引发民变的元凶之一,其倒台是必然的,是平息民愤、维护统治的必要牺牲。
但问题在于,朱勔背后牵扯出的,是蔡京势力,是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甚至可能涉及到与北边辽金的隐秘关联!
严惩朱勔容易,但如何处置其背后盘根错节的网络?如果彻查到底,会不会引发朝堂地震,甚至动摇国本?如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如何防止第二个、第三个方腊出现?
所以,皇帝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荣安豁然开朗!
赵佶召见她,根本目的可能不是为了听取具体的案情——那是李畴、晏执礼甚至雍王该汇报的事情。他是在试探!试探皇城司内部对此案的态度,试探朝野对此事的反应底线,更是在寻找一个……能够执行他某种“有限度清算”意志的、合适的“刀子”或“缓冲器”!
他需要有人站出来,明确指认朱勔的罪大恶极,强调惩处的必要性,为他的“挥泪斩马谡”提供充分的舆论和道德依据。但同时,他又不希望这把火烧得太旺,波及到他依赖的整个权力基础,比如蔡京,或者引发他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
而她自己,这个身份复杂、看似无足轻重却又因机缘巧合卷入核心的“荣安”,恰好成了一个绝佳的试探工具和潜在的棋子。她背后的蔡京、隐约的童贯背景,甚至可能皇帝那层隐秘“郡主”身份,都使得她的立场显得模糊而具有可塑性。她的回答,既能反映部分“下面”的真实情况,又不会立刻被视为某一派的明确代言人。
皇帝问她对画的看法,实则是在问她对时局的看法,他临摹《清明上河图》,或许潜意识里也是在审视自己治下这看似繁华、实则危机四伏的“江山画卷”!
想通了这一切,荣安再看向皇帝时,心中已然有了几分底气。她刚才那番借画喻政、强调惩朱勔之必要却又将最终尺度交还皇帝的回答,歪打正着,或者说,精准地踩在了皇帝最舒适的心理区间——既表明了“该办”的态度,又充分维护了“圣心独断”的最终权威,没有试图越界去触碰那些更敏感的深层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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