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前五日,韩家院角的老荷盆突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韩林蹲在檐下给兰草浇水,青瓷喷壶刚凑近荷叶,就见最中央那朵半开的粉荷地裂了道缝——不是寻常的花瓣舒展,倒像是被谁从芯子里抽走了生气,焦黑的纹路顺着叶脉爬向叶尖,连荷香都变了味,混着股焦糊的烟火气。
先生!小丫头举着片焦黑的荷瓣撞开院门,蓝布裙沾着泥,后山水潭的荷花全蔫了!我阿爹说,往年这时候早该接天莲叶无穷碧了,今儿个倒像被谁泼了盆滚水——您瞧!她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片焦边荷叶,叶脉里凝着暗红的血珠似的东西。
韩林捏起荷瓣,凑到鼻端。本该是清冽的荷香里,竟裹着股铁锈味,像被太阳晒了三天的旧铜锁。他刚要说话,老龟驮着半筐陈藕爬进来,龟壳上的泥渍泛着暗红,这土不对。
小丫头蹲下身,用指尖捻了捻老龟背上的泥,是后山谷的土吧?我今早跟着阿爹去挖藕,踩过的地方黏糊糊的,像泡了血的棉絮。她突然拽住韩林的衣袖,您闻闻,有股子腥甜!
韩林凑过去,果然闻见股发酵的甜腥,像新酿的米酒,却比往年浓了三分。他猛地想起昨夜在《东京梦华录》里看到的记载:小暑之日,温风至。蟋蟀居宇。鹰始鸷。其候为湿。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记忆里六十年前,村里的老窑匠陈阿公就是在小暑前遭遇——整塘荷花突然焦黑,窑里的陶土也跟着发脆,最后他跪在窑前,说暑神嫌咱们心躁。
许是暑灵动了怒。老龟用龟甲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岁,只在道光二十四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小暑前,后山的荷塘全干了,后来是村东头的制陶阿公用老窑土重新养了荷,才把暑灵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老窑就在这后山谷的雷池边。
后山谷的雷池在晨雾里泛着暗紫。韩林踩着没膝的芦苇往前挪,鞋跟下的淤泥作响。小丫头举着竹篾灯笼在前头照路,灯笼里的烛火被雾气打湿,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池边,像两团模糊的墨。老龟驮着陈藕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在阳光下泛着金,暑灵在窑里。
韩林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里漏下几缕光,照得雷池边的老窑更显眼了。那是个半塌的砖窑,窑门歪着,露出半截焦黑的窑床,墙上还粘着没烧尽的陶片,纹路像被虫蛀了的甲骨文。小丫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窑边的老柳树。树洞里塞着块雷纹陶片,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和昨夜老龟背上的泥印一模一样。
这是仓颉的字!小丫头眼睛发亮,和守泉老人捡的石头上的一样!
韩林捡起陶片,指尖刚碰到刻痕,陶片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更奇的是,陶片里竟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有人刚用湿布擦过。老龟凑过来嗅了嗅,这是老窑土的味道,掺了荷梗烧的。
老窑的门一声开了。韩林刚跨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裹住——窑里的温度竟比外面高十度,砖墙上还凝着层薄汗似的水珠。小丫头举着灯笼照向窑床,瞳孔骤然收缩:先生!窑里全是荷!
窑床中央堆着半人高的荷梗,有的刚砍下,带着新鲜的绿;有的已经枯了,蜷曲成焦黑的爪子。最中央的陶土堆上,摆着个未烧制的陶坯,形状像朵半开的荷花,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荷香。
是镇暑陶。老窑匠的声音从窑后传来。韩林转头,见个穿粗布短打的老人拄着木槌站在阴影里,脸上的皱纹像窑砖的纹路,我阿公说,小暑的暑灵就住在老窑的荷土里。二十年前,我阿公烧陶时不小心动了窑基,把荷土层的泉眼堵了,暑灵一怒,荷花全焦了,陶土也脆得像沙。
那怎么办?小丫头急得跺脚,我阿爹说,再这样下去,今秋的莲蓬要小一半了!
老窑匠指了指陶坯,要救暑灵,得用护荷土养她。这土得是雷池底的淤泥,掺上荷梗灰,再用真心揉三天三夜。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存了三年的荷梗灰,每年小暑前,我都挑最粗壮的荷梗,用晨露泡三天,再在窑边烤干。
布包展开,里面是金黄金黄的荷梗灰,每粒都泛着暖光,像撒了把星星。韩林捏起粒灰,放在耳边,竟听见细微的声——是荷梗拔节的声音,是莲蓬抽穗的声音,是风吹过荷塘的声音。
该揉土了。老窑匠轻声说。小丫头挽起袖子,我来!她蹲在陶土堆前,双手插进泥里,像揉面似的来回搓动。韩林也蹲下来帮忙,指尖刚碰到泥,就觉得掌心发烫,像被谁轻轻握住了手。
要真心。老窑匠在旁边念叨,像对刚出生的娃那样,像对要过冬的粮那样。
小暑当日的清晨,韩林推开院门,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后山谷的雷池泛着翡翠色,像块被擦过的玉。荷塘里的荷花全开了,粉的像霞,白的像雪,每片花瓣都鼓胀饱满,像要裂开似的。更妙的是,花瓣上沾着星点金粉,那是昨夜护荷土留下的光,此刻正泛着暖融融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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