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第三日,茶垄上的露水成了毒。
韩林蹲在茶垄间,指尖刚触到草叶上的露珠就缩回了——那露本该是清透的,像撒在青绢上的碎钻,此刻却泛着浑浊的灰,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凑到鼻端能闻见股铁锈味。更奇的是,茶树新抽的嫩芽正打着卷儿往下垂,叶尖凝着的露珠滴在泥里,一声,竟蚀出个指甲盖大的焦坑。
先生!小桃儿挎着竹篮从茶棚跑来,发梢沾着晨雾,怀里抱着个粗陶瓮,阿婆说灶屋的陶瓮全裂了!今早我去收晒豆,见东墙根的瓮裂成三瓣,瓮底的豆子全发了霉,绿得像浸了毒......她把陶瓮往石凳上一放,瓮里的露水溅出来,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水洼,您尝尝,这露水苦得舌头发麻!
韩林俯身捡起片带露的茶芽,凑到鼻端轻嗅,果然有股腐坏的腥。他哈了口气在叶尖,露珠里竟映出模糊的画面——二十年前的白露,他和阿公在茶垄间采茶,阿公用竹片刮去茶芽上的露,小桃儿的奶奶端着新腌的酸豇豆过来,晨雾漫进竹篓,茶芽上沾着的露珠闪着珍珠似的光。
这露不对。老龟驮着半筐湿蘑菇从篱笆外爬进来,龟壳上的露珠像缀了串碎银,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同治九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白露,村后的鹰嘴崖全塌了,后来是村南头的绣娘用丝线绣了百只露蝶,才把镇住。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露煞的巢穴就在这茶垄后的鹰嘴崖。
茶垄的伤痕
鹰嘴崖在村后十里,韩林跟着小桃儿穿过竹林时,晨雾正漫过山脚。竹枝上的露水砸下来,打在青布衫上,洇出深色的斑。小桃儿举着盏竹篾灯,灯焰被雾气浸得发黄,阿公说,鹰嘴崖上有块露神碑,刻着露润万物,莫伤根基。可上个月,来了群穿蓝制服的人,说要挖山找矿......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声。两人加快脚步,绕过竹林,只见鹰嘴崖下停着辆挖机,钢铁挖斗正往山体上招呼,岩石碎块噼里啪啦往下掉。挖斗下方,原本覆盖着青苔的山壁露出一片暗红的岩层,岩缝里渗出股股黑水,顺着山势往下淌,把路边的野菊都染成了焦褐色。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湿竹竿冲过去,这山是露神的家,你们不能挖!
戴安全帽的胖子从挖机驾驶舱跳下来,嘴里叼着烟,小丫头片子懂个屁?这矿脉值五个亿,够咱村盖二十栋小洋楼!他挥了挥手,身后冲上来三个壮汉,把这小丫头捆了,别耽误老子挖矿!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挖机......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山壁。挖斗所过之处,青苔被成片揭下,露出底下干裂的岩石。更让他心惊的是,岩缝里渗出的黑水越来越多,顺着挖斗的缝隙往山涧流,把原本清澈的溪水染成了墨色——那是村里祖祖辈辈的饮用水源。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山养了多少年人?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采茶,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九代!你们挖的不是山,是命!
胖子扯了扯安全帽:你算哪根葱?这山早被承包了,合同上盖着红章!
韩林弯腰捡起块带露的岩石,这块石头里,有我阿婆的婚誓;这岩缝的黑水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山涧的溪水里,有我爹娘的初遇。他指向远处的茶棚,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茶香吗?不,是阿婆煮的茶粥,是我奶奶每年白露给娃娃们做的露糕。你挖了这山,挖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蓝制服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采过茶,阿婆还给我编过露蝶风筝......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崖下钓过鱼,我媳妇说那水甜得能直接喝......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烟: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挖机退了,把工具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露信的重生
白露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清凉的水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荷叶。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露神醒了,阿婆说请您去鹰嘴崖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山路往鹰嘴崖走,远远就听见的水声——原本浑浊的溪水竟清了,能看见溪底的鹅卵石,还有几尾银白的小鱼在水草间穿梭。
鹰嘴崖下的山壁前,站着个穿青衫的少女。她发间别着露珠,肌肤白里透青,像刚从晨雾里捞出来的玉,眼尾泛着浅褐,正是昨夜岩缝里见到的露神。
成功了。她轻声说,露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山的泉水,会比从前更甜,更清。
韩林走近,见她脚下踩着片新茶芽,叶上还凝着露珠。露神抬手,指尖拂过山壁,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山涧铺展开来,清的溪、绿的树、红的果,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山涧边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草帽的老人采茶,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捉鱼,笑声惊起一对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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