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三日,村北的织房静了。
不是机杼穿梭、梭子往来交织出的“唧唧”复“唧唧”的声响停歇,而是一种被抽走光泽与活力的、死气沉沉的沉寂。宽大的晒莨场上,铺满了刚采下的桑叶,绿得发亮,却再听不见春蚕食叶时那阵细密如雨的“沙沙”声。空气里,少了煮茧缫丝时那股带着淡淡腥甜的温热,也没了染坊里植物染料发酵的、如同大地呼吸般的醇厚芬芳,只剩下了一股工业染料和化纤丝线混合的、刺鼻的塑料与碱味,像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人与自然的亲近。
“林哥!”一个身穿素色真丝改良旗袍、腕上系着银铃的少女从染坊后门跑出来,手里小心地捧着一匹刚织好的素绉缎,那缎面上还留着她来不及熨烫平整的褶皱,眼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科技纺织集团’的人来了!他们要整体收购‘锦绣坊’,改造成全自动化的‘智慧纺丝中心’!他们说我们这种‘一根丝一根丝纺出来’的老法子,费时费力,良品率低,根本比不上他们的化学合成纤维,又便宜又耐用!”
韩林心中一颤。他认得这少女,名叫阿丝,是村里最后一家百年丝织世家的传人。这孩子心思细腻,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丝绸而生,指尖抚过绸缎的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蝴蝶的梦。韩林的目光落在那匹素绉缎上,缎面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虽是机织,却仍能看出阿丝在浆洗和晾晒时倾注的心意。这丝织坊的气息,是他关于童年最柔滑的记忆:太奶奶总说“养蚕如育人,缫丝若纺心。桑叶要选阳坡的,煮茧要凭手上的巧劲,染布要看天上的云彩。你急,丝就糙;你静,丝就润。”
“是丝魂倦了。”一道轻柔却带着无尽韧性的声音,仿佛从那匹素绉缎的经纬之间传来。韩林循声望去,只见织房角落那架巨大的老式花楼织机下,散落的蚕茧和废丝竟无风自动,聚成一团小小的、洁白的蚕蛹形状,蛹的中心浮着缕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丝线中隐约能看见个穿着旗袍、盘着发髻的女子轮廓,正用一对灵巧的手,将一丝一缕的光芒编织起来。她未言语,却让韩林想起太奶奶纺线时哼的小调:“蚕宝宝,白胖胖,吐丝结茧织霓裳……”那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与坚韧,“我守着这片丝脉千年,只在‘五代十国’战火焚坊、‘近代洋布’倾销时见过此状。那时,老织娘的技艺跟着丝路断了,许多秘方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后来,是一位隐世的织锦皇后,在此地重开机房,立下规矩,‘织锦先织心,经纬即人情’。这丝织坊的光泽,才从未黯淡。”
韩林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桑叶清香与陈年织物味道的气息让他心头发酸。他记得小时候,太奶奶总给他缝蚕丝被,选最好的长丝,一根一根用手捻合,说“机器捻的,硬邦邦,没人气。手捻的,软和,能焐热冬天的被窝。”那时的蚕丝被,带着阳光和太奶奶手心的温度,盖在身上,连梦都是暖的。而现在,这些承载着体温和祝福的老手艺,正被化纤厂里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工业丝线”替代。
“是产业升级,韩先生,是材料革命。”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手腕上戴着运动手环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扛着高精度纺丝设备和化学染缸的技术员——还是那个胖子,他的商业蓝图,如今连蚕丝的分子结构都要进行重新编码,“您需要更新观念。我们做过市场调研,传统丝绸的市场份额正在被功能性化纤面料蚕食。我们的高性能合成纤维,强度更高,耐磨度更好,还能防水防火。成本降五成,性能翻三倍。这才是纺织业的未来。”
阿丝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那不一样!那是假的!是死的!机器纺的丝,没有‘气’。太奶奶养的‘莲心蚕’,吃的桑叶都跟别处不一样,吐出来的丝自带一股莲花的清雅。机器懂什么叫‘养蚕如养女’,什么叫‘一丝一念’吗?”
“念力能申请版权?”男人展开一块五彩斑斓的化纤印花布,展示着永不褪色的图案,“姑娘,现实点。你守着这几台老织机,能让村子申遗成功吗?能让快时尚品牌下订单吗?能让这些老手艺变成可持续的商业价值吗?”
韩林上前一步,稳稳地挡在了那台即将被拆解的花楼织机前。昨夜,他在帮阿丝整理太奶奶遗物时,从织房顶楼那口上了年纪的樟木柜里,翻出个用红绸包裹的紫檀木匣。匣内没有金银,只有几本泛黄的线装日记,是太奶奶年轻时记录的养蚕心得,以及一卷用蚕丝缠绕而成的、画着奇特纹样的“饲蚕图谱”。最底下压着太奶奶的一缕青丝,用一根银簪绾着,旁边是她用蝇头小楷写下的一句话:“吾之愿,非织万匹锦,而在传一份情。一丝一缕,可寄相思;一匹一缎,能暖岁寒。”
“是丝魂醒了。”那团蚕蛹状的废丝猛地绽开,化作万千点微光,汇聚成一个温柔的笑靥,“它在等一缕能诉说衷肠的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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