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寒意刺骨。清虚观的玄静道长如期而至。道长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清亮，三缕长须，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被直接请到了颐宁院的小佛堂，老夫人今日精神稍好，已在佛堂暖阁内等候。
珊瑚亲自作陪，秋禾和张嬷嬷在一旁伺候。秋禾捧着那个盛放了三片假参片的锦盒，垂首立在角落，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道长与老夫人寒暄几句，讲了一段《清净经》的义理，声音平和舒缓，令人心静。末了，老夫人叹道：“入冬以来，总觉得精神短少，气血不畅，倒是劳烦道长走这一趟。”
玄静道长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珊瑚，又似无意般掠过秋禾手中的锦盒：“老夫人福泽深厚，些许小恙，无碍根本。冬日进补，亦需顺应天道自然，不可过于燥烈。贫道观府上气象，似有微尘扰攘，恐于老夫人静养不宜。”
老夫人闻言，眉头微蹙：“道长此言何意？”
道长却不直接回答，目光转向秋禾：“这位小姑娘，手中所捧，可是预备给老夫人的药材？”
秋禾心中一紧，忙上前一步，将锦盒微微打开，露出里面的参片：“回道长的话，是库房里一支老参，嬷嬷吩咐切了三片，以备不时之需。”
道长并未接过，只远远看了一眼，那清亮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轻轻摇头，拂尘一摆：“此物性偏气杂，似金玉其外，然内蕴驳杂不祥之气，非但不能补益元气，久服反伤根本，于老夫人康健尤为不利。还是慎用为好。”
此言一出，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老夫人脸色沉了下来。珊瑚适时地上前，轻声道：“老夫人，这道长所言……这参是前几日林侧妃特意送来的，说是难得的百年老山参，最是温补……”
老夫人目光一凝，看向那参片，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林氏送来的？”
珊瑚低眉顺目：“是。侧妃娘娘也是一片孝心。许是……许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妥，被人蒙骗，采买到了次品？或是存放不当，走了药性？”她句句维护林侧妃，却将“次品”、“蒙骗”、“走药”这些词清晰地抛了出来。
玄静道长适时地口诵道号：“无量天尊。福主家事，贫道本不该多言。然则，药材关乎性命，尤需谨慎。此物之气……贫道斗胆妄言，恐非天地产物，乃人力巧伪而成，沾染了不该有的因果业力，故有不祥之感。还是远离为妙。”
“人力巧伪？不祥？”老夫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手中的佛珠被捏得紧紧的。她久居深宅，历经风雨，对这些神鬼因果、阴私手段最为忌讳。一株侧妃献上的“补品”，被得道高人直指为“不祥之物”、“人力巧伪”，这其中的意味，足以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珊瑚，”老夫人声音冷了下来，“这道长所言，你可听清了？”
“奴婢听清了。”珊瑚躬身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是奴婢失察，竟让这等东西惊扰了老夫人，还请老夫人责罚！”
“不关你的事。”老夫人摆了摆手，目光幽深，“你也是被蒙蔽的。看来这府里，是越发没有规矩了！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颐宁院送！”
她虽未直接点林侧妃的名，但话中的怒意已然明显。佛堂内气氛一时凝重至极。
秋禾低着头，手心冰凉。她亲眼见证了这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珊瑚姑娘借道长之口，四两拨千斤，不仅坐实了那参的问题，更将其拔高到了“不祥”、“业力”的程度，精准地戳中了老夫人最忌讳之处。而林侧妃那“孝心”之举，此刻俨然变成了包藏祸心的证据。
玄静道长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告辞：“老夫人息怒，贫道告辞。清净无为，自有福报。”
老夫人勉强压下怒火，让珊瑚好生送道长出去。
珊瑚送走道长，回到暖阁。老夫人闭目捻着佛珠，半晌，才冷冷道：“那东西，处理干净。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是。”珊瑚应下，又道，“那林侧妃那边……”
“她？”老夫人冷哼一声，“她既然‘孝心’可嘉，近日府中中馈繁忙，就让她多操心操心年节的事吧。颐宁院这边，一应饮食药材，你亲自把关，不必再经他人之手！”
“奴婢明白。”珊瑚垂首淡笑，夺走林侧妃对颐宁院供给的插手之权，这正是她想要的。
下午，一个消息悄然在王府下人间流传开来：锦瑟院的两个小丫鬟，因为嘴碎，议论侧妃娘娘赏赐下来的衣料颜色老气，被侧妃娘娘听见了，大发雷霆，直接叫人拖出去打了一顿板子，发卖了出去。
众人皆唏嘘侧妃娘娘手段严苛，却很少有人将此事与昨日颐宁院秋禾去送料子，以及今日道长指参不祥的事情联系起来。
秋禾心中明白，这是林侧妃在吃了哑巴亏后，无法直接报复颐宁院，便迁怒于下人。
同为这宅院中贱如尘埃的一部分，她得有自保的能力，特别是现在连妹妹也进了这龙潭虎穴之中，秋禾更急迫地想要让自己变得有用，让珊瑚姑娘觉得她不可或缺。
机会，很快来了。
隔日，张嬷嬷吩咐秋禾：“前几日送来的年货料子，还余下些零头碎脑的，不成匹数，堆在库房里也是白占地方。你看着哪些还能用，挑拣出来，给院里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每人做副手套或者暖耳，也算是个心意。料子若实在不中用，便赏给浆洗上的粗使婆子们吧。”
这看似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却考验着眼光、分寸和人情练达。
秋禾领命而去，她知道，这又是珊瑚姑娘和张嬷嬷对她的一次考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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