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对蓝景行而言,是种缓慢的煎熬。
那包几乎倾尽家财的银子送出去后,生活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的泥沼。每一天都变得格外漫长,日出日落,似乎都带着一种无声的拷问。他依旧每日早起,将本就简陋的家中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想通过这种规律的劳作来驱散心底深处那丝难以言说的不安。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沉默的。姐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家里所剩不多的细粮多拨一些到他的碗里。姐夫偶尔回家,会带着打探来的、不知转了几手的天牢消息,无非是那里如何阴森,差事如何辛苦,试图让他知难而退。蓝景行只是安静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附和,那双愈发沉静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动摇。
他并非枯坐空等。趁着这段空闲,他尽可能地在秦京城内行走,尤其是绕着天牢外围那令人压抑的高墙。他观察着不同时段守卫换岗的规律,留意着那些进出侧门、面色麻木或凶戾的狱卒,试图从这些零碎的片段中,拼凑出未来工作环境的模糊图景。他甚至设法弄来了一些关于刑部架构和狱卒职责的粗浅资料,在油灯下反复研读,尽管知道纸上谈兵终觉浅,但多一分了解,未来便多一分从容。
等待,最能消磨常人的心志。但蓝景行不同。那日复一日的沉寂,非但没有让他焦躁,反而像是一块磨刀石,将他本就坚定的意志打磨得更加锋锐、内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用全部身家赌来的,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差事,更是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起点。这份清醒的认知,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他的心绪。
就在那包碎银送出的第四天傍晚,霞光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红时,刘主事家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门房,终于出现在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外。没有多余的话,只递过来一张盖着刑部小吏印章的薄纸,上面简明扼要地写着派役的地点与日期。
“三日后,卯时正点,天牢丙字区报到。”门房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递送一件寻常物品。
“有劳大叔!”蓝景行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却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送走门房,他回到屋内,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将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反复看了数遍,直到确认无误,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贴身收藏。姐姐在一旁,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向哪路神佛还愿。蓝景行看着她如释重负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
目标已定,前路已通,剩下的,便是披荆斩棘,走下去。
三日后,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寒意仿佛能沁入骨髓。
蓝景行在天色未亮时便已醒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仔细换上了那身浆洗得干净挺括的青黑色皂衣。粗布因反复洗涤已有些发白,却浆得硬挺,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他走到墙角盛满清水的瓦盆前,俯身凝视着水中微微晃动的倒影。水影模糊,但依稀可见少年眉眼间已悄然褪去了过往的几分浑噩,沉淀下属于他的、磐石般的沉静与坚毅。他伸手理了理衣领,将最后一缕乱发掖进皂巾之中,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卯时正点,晨钟在京城各处悠悠响起,他恰好立于秦京天牢那巨大的黑铁门外。
这道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道隔绝阴阳的界线。门高逾三丈,由整块整块的生铁铸成,上面布满铆钉和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在稀薄的晨光中泛着冷硬、无情的幽光。两侧延伸开去的高墙巍峨得仿佛接连天地,墙体是那种浸透了无数岁月血腥、怨气与绝望的暗褐色,仅仅是站在面前,便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墙头密布的铁蒺藜如同巨兽狰狞的牙齿,巡弋兵丁的身影在渐亮的天色中如同沉默的鬼魅,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规律的碰撞声在黎明前的死寂中格外刺耳,一下下敲打着人的心弦。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的气味——消毒用的劣质石灰的刺鼻,隐约食物馊败的酸腐,潮湿霉烂的土腥,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顽固地渗入砖石缝隙、几乎成为此地一部分的……由血、汗、污秽和绝望交织而成的腐朽气息。
此地,便是秦京天牢,帝国黑暗与刑罚的具象,无数罪孽、隐秘与生命的最终归处,也是他蓝景行漫长生涯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这冰冷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空气,循着之前打听到的模糊指引,绕过正门,沿着高墙向西走了约莫一里地,找到了一处较为偏僻的侧门,这里便是丙字区的入口。与外部的肃杀庄重不同,内部区域显得杂乱而喧闹,充满了活人的、底层特有的烟火与腌臜。几个刚下值的狱卒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从里面走出来,与接班的人大声吆喝着交换着简短的讯息,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汗臭、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牲畜圈舍的腥臊气,混合成一股独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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