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浸墨绒布,缓缓罩住紫禁城的飞檐翘角。
浣衣局飘出几缕淡青炊烟,混着皂角涩味与湿衣潮气,在青砖地上漫溢,与别处宫苑的熏香格格不入。
沈微婉踏着残阳余晖走进偏院,玄色宫装下摆扫过阶前丛生的青苔,留下浅浅的痕迹,恰似她沉凝中藏着释然的心绪。
院角老槐叶落过半,光秃秃的枝桠斜刺铅灰天空,正像柳如眉的境遇——昔日娇俏明媚,如今只剩一身枯槁。
洒扫宫女瞥见沈微婉,眼神掠过敬畏与好奇,慌忙低头匆匆走过,唯有扫帚划地的沙沙声,在寂静院落里格外清晰。
浣衣局正屋满是浓重皂角味,混着水汽蒸腾的湿热。
墙角堆着半干衣物,水珠顺布帛纹路滴落,在地面积成小水洼,映着屋顶漏下的微光。
柳如眉坐在屋角矮凳上捶衣,粗布囚衣磨得肩头泛红,曾保养得宜的双手布满薄茧与细伤,乌发间已掺了几缕银丝。
听见脚步声,她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微婉心底残存的恨意,竟如风中残火般忽明忽暗地颤了一下。
前世柳如眉勾结萧承泽构陷父亲入狱、逼得母亲自缢的锥心画面,曾是她重生后午夜梦回的魇魔。
可此刻望着眼前形容枯槁、眼神黯淡如死灰的女人,那点焚心蚀骨的恨,竟被浣衣局终年不散的潮湿水汽渐渐濡透,终是化作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想起重生之初,满心满眼都是复仇,恨所有将镇国公府推入深渊的人。
那时的她,恰似握着一把锋利的剑,只想着挥向所有仇敌,哪怕玉石俱焚。
可一路走来,见惯了朝堂的波诡云谲,目睹了百姓的流离失所,看着萧承泽的阴谋一步步蚕食大靖根基,她心中的格局早已悄然改变。
如今镇国公府规避了前世的悲剧,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才是更值得守护的东西。
个人的恩怨情仇,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如同这浣衣局的皂角泡,看似浓烈,终究会破灭无痕。
柳如眉如今身陷囹圄,尝尽了世间冷暖,早已为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再执着于过往的仇恨,反倒显得自己狭隘了。
“沈……婉姐姐。”
柳如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几分不确定,更藏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粗布衣衫,仿佛这样便能遮住满身狼狈。
曾经,她与沈微婉何等亲密无间,沈微婉对她更是有求必应。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心底的嫉妒疯长,艳羡沈微婉所拥有的一切——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沈微婉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拢着衣衫的手上,指尖未动,声音淡得像浣衣局的水汽,听不出半分波澜:“柳如眉,不必叫得这般亲近。”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柳如眉的视线,语气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剩一片凉薄的疏离。
“今日前来,是想问你一句真心话。三日后公审萧承泽,你是否愿意如实作证?作证是你唯一赎罪的机会,否则按律仍难逃严惩!”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坚定的暗流。
柳如眉闻言,浑身一震,手中棒槌“哐当”砸进铜盆,水花溅得满脸都是。
她却顾不上擦,猛地抬起头,垂落的睫毛还沾着水珠,眼底哪有半分惶恐,只剩压抑许久的狂喜与狠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愿意!”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更藏着酣畅淋漓的解恨。
她攥紧布满薄茧的手,指节泛白,嘴角竟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我等这一天,等得头发都白了!”
“他萧承泽把我当棋子耍得团团转,用完就扔,如今我在这浣衣局受活罪,他也别想好过……”
柳如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咬牙切齿的憎恶,泪水混着恨意滚落。
“我要亲手把他那些阴私勾当全说出来,让他也尝尝身败名裂、人人唾弃的滋味!我要让他从云端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沈微婉静静地听着,心中没有太多波澜。
她能清晰看见柳如眉眼底翻腾的恨意,那是积压了无数日夜的怨毒,纯粹又炽烈。
萧承泽的凉薄,早已让她的爱意彻底化为刻骨的仇怨。
沈微婉颔首,语气依旧是淡淡的疏离,听不出半分情绪起伏:“三日后,你只需将所知一切如实道出,无需隐瞒,亦无需夸大。”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柳如眉泛红的眼眶,字句清晰却不带温度:“公审结束,我会禀明朝廷,放你出宫。”
“出宫?”
柳如眉猛地抬头,黯淡的眼底骤然亮起一簇光,像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身子前倾,声音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急切:“我……我还能过普通人的日子?”
沈微婉淡淡颔首,目光平静无波,只陈述事实般字句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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