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车的铜铃在晨雾里晃出细碎的响,沈知微的指尖还留着车辕上未干的漆痕。
鲁三工熬红的眼睛在队伍最前头,他扶着第一口灵柩,每走三步便俯身用粗布擦拭棺木——那是他祖父的骨殖,在暗无天日的陵道里沉了二十年,今日终于要见光。
“吉时到。”乌勒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进耳中。
沈知微翻身下马,绣着杏林纹的官服下摆扫过青石板,沾了些晨露的凉。
守工祠前的香案上,三百盏长明灯次第亮起,火苗在风里颤了颤,将“赤岭三百匠户之墓”的碑铭映得发亮。
“起灵。”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刺破了整片晨雾的寂静。
鲁三工喉间滚出一声闷哼,与三十六名匠户后裔合力抬起灵柩。
棺木触到石碑下的穴坑时,人群里突然传来抽噎——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抱着块刻着“王铁柱”的木牌,牌面被她擦得发亮,连边角都磨圆了。
沈知微认得她,三日前在匠户后裔的登记册上,这是王二牛的曾孙女。
“医正。”小满捧着朱漆木匣从侧边走过来,素色裙裾扫过满地白幡,“初声学会的章程誊好了。”
木匣打开的瞬间,墨香混着松烟味涌出来。
沈知微望着匣中泛黄的麻纸,想起三日前在值房里,小杏儿捧着一叠算筹说:“匠户女眷里有六个识得字,七个会打算盘,还有个能背《齐民要术》的。”她当时就笑了,这些被史书漏记的手,本就该用来执笔。
“宣章程。”她伸手按住小满的手背,触到对方掌心薄茧的温度。
小满挺直脊背,声音清越如磬:“初声学会第一条——每一个孩子,都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白幡哗啦啦响,像是无数人在应和。
王铁柱的曾孙女踮起脚,把木牌轻轻放在石碑前,发辫上的红头绳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沈知微望着那抹红,喉间发紧——二十年前被封在陵道里的,是她祖父;二十年后站在这里的,是她的骨血。
原来活着的人,真的能替死人把话说完。
“医正。”谢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巡城特有的寒气。
他手里攥着卷羊皮地图,边缘被磨得起了毛,“徐家的秘档里翻出的。”
地图展开时,沈知微倒抽一口冷气——上面密密麻麻标着红点,每处都写着“隐工墓”三个字,旁边还注着“辛未七月初三”“丙子腊月廿八”等日期。
她想起徐廷章在殿上咳血的模样,原来那些被他烧了一半的,不只是图,是整段历史的脊梁。
“你治得了病,也破得了案。”谢玄的指尖划过“雁门关”旁的红点,眼尾红痣像要滴出血来,“接下来,要不要治一治这世道?”
沈知微的手指抚过地图上的褶皱,想起三日前在守工祠,李元音吹着《夯歌谣》说:“当年修陵的工匠,有一半是被活埋的,他们的号子,全闷在夯土里。”她抬头时,正撞进谢玄漆黑的眼,那里有她熟悉的风暴——他们都见过太多被捂住的声音,被埋进土里的真相。
“你说过,你是控死的。”她接过地图,卷成筒状时指节微微发颤,“现在,我想试试,能不能多救几个活的。”
谢玄忽然笑了,那笑像破冰的春水,带着几分狠戾的温柔:“我等这句话,等了三个月。”
日头爬到中天时,小杏儿抱着一叠染了墨痕的纸冲进值房。
她发间的银簪歪了,衣襟上沾着炭灰,却难掩眼里的光:“医正!
您看!“
沈知微接过纸页,是脑波监测的记录图。
墨迹画出的曲线里,原本平缓的波峰突然凸起,像春芽破土:“这是三皇子?”
“是!”小杏儿的手在抖,“您教的经络唤醒术配合《夯歌谣》,三个月语言恢复率到了百分之六十八!”她从怀里又掏出份报告,“我想提议设启音斋,专治被‘聪明药’害得说不出话的孩子——”
“不仅要治。”沈知微提笔在报告末尾批注,墨汁在纸上洇开,“还要让天下知道,不是孩子不会说话,是有人不让他说。”
小杏儿突然跪下来,额头触到青砖:“当年我娘被稳婆灌了哑药,就为保那户人家的’体面‘。
要不是您......“
“起来。”沈知微伸手拉她,触到对方腕间的脉,跳得又急又烫,“你现在要学的,是让更多人,不再需要被救。”
深夜的掌医监值房,烛火结了灯花。
沈知微解下腰间的听诊器,血晶星芒在月光下泛着暖红。
她凑近细看,发现晶体内部的字迹更清晰了——“听见心跳就不会怕”,是母亲的小楷,当年塞在里面的血晶,如今竟彻底凝出了星芒。
更奇的是,她将听诊器放在案头的《医政通鉴》上时,铜管突然发出嗡鸣。
那声音像极了胎儿的心跳,却更沉更闷。
她想起今日在初声学会,有个农妇说:“县里稳婆总给孕妇灌安神汤,喝了孩子生下来都不爱哭。”当时小满的脸就白了,说那汤里掺了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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