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散尽,人心初定。
兰香祭的余韵还在黟县的山水间回荡,云记茶号门口却已是车马喧嚣,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肃然。
一队挎着枪的省府卫兵在街口拉起了警戒线,将前来道贺、洽谈的商贾和看热闹的乡民隔在远处。
云记内,气氛却不如门外那般剑拔弩张,反而沉静得有些压抑。
刚签下十年合约的褚老板,此刻没了昨日的兴奋,搓着手,一脸忧色地低声道:“谢掌柜,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省府参议周慕白,我在屯溪就听说过他的名声,留过洋,眼睛只盯着上海滩和洋人的商会,咱们徽州这点土产,他几时正眼瞧过?这节骨眼上他突然下来,怕是来者不善啊!”
一旁的孙秀才轻摇折扇,眉头紧锁:“褚老板所言极是。程家在省城的关系盘根错节,新茗记倒了,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周参议此来,名为‘视察地方产业’,实则怕是来‘兴师问罪’的。咱们昨日赢了民心,可终究是民。这官字两张口,他若说你‘恶意竞争,扰乱市场’,那可是天大的帽子。”
阿篾站在谢云亭身后,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眼神警惕地盯着门口,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咬的狼。
唯有谢云亭,依旧气定神闲。
他正用一柄竹夹,慢条斯理地温着一只薄胎白瓷茶碗,雾气氤氲,映得他面容沉静如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淡淡开口,“茶还没凉,客人就要到了。是福是祸,总要喝过这杯茶再说。”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皮鞋叩击青石板的清脆声响。
一个身着笔挺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在一众随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此人便是省府参议周慕白。
他面容斯文,嘴角挂着一抹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刀,一进门就将整个云记的格局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在墙上挂着的云记“茶引”拓印上短暂停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位,想必就是名震徽州的云记掌柜,谢云亭先生吧?”周慕白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
“不敢,草民谢云亭,见过周参议。”谢云亭放下茶具,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周慕白没接他的礼,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双腿交叠,一副审视的姿态。
“谢掌柜年轻有为啊。昨日的‘兰香祭’,我在屯溪都有所耳闻,搞得很大嘛。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冷意,“商业竞争,当以诚信为本,更要以市场稳定为重。程家的‘新茗记’一夜之间关门倒闭,引发商户挤兑,屯溪的茶叶市场一片混乱。谢掌柜,你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打垮对手,有没有想过对整个徽州茶市造成的冲击?”
好一顶大帽子!
他避而不谈新茗记造假行骗,反将市场混乱的罪责扣在了云记头上。
褚老板和孙秀才脸色一变,正要开口辩解,却被谢云亭一个眼神制止了。
谢云亭微微一笑,仿佛没听出话中的杀机。
“参议大人说的是。云亭只是一介茶人,只懂分辨茶叶真伪,不懂这市场风云。我只知道,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若是一杯假茶就能搞乱市场,那这个市场,恐怕早就病入膏肓了。”
他拿起那只温好的白瓷茶碗,又取来紫砂罐,用茶则轻轻拨出几粒乌润的“兰香祁红”。
“参议大人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也乏了。不如先尝尝我们徽州本地的山茶,解解渴,再说公事。”
说着,他提起铜壶,一道滚沸的山泉水沿碗壁注入。
刹那间,那股在南屏山巅征服了所有人的霸道兰香,再一次腾然而起!
比昨日在户外更为凝聚,更为精纯,瞬间充盈了整个茶室!
周慕白的眼角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他留洋归来,喝惯了立顿的袋泡红茶和英国皇室的锡兰红茶,对这种传统的中国茶,本是抱着一种文明人看待土特产的俯视心态。
可这股香气,纯粹、高远、灵动,竟让他那被咖啡和雪茄熏惯了的鼻子,产生了一丝久违的悸动。
谢云亭将第一泡茶汤沥出,并未奉上,而是直接倒掉了。
“洗茶。”他轻声解释,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仪式感。
周慕白眉毛一挑,心中更是不屑:穷讲究。
谢云亭再次注水,这一次,茶汤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琥珀色,金圈耀眼。
他将茶碗推至周慕白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参议大人,请。”
茶香萦绕鼻端,周慕白心中虽有警惕,但此刻众目睽睽,他也不能失了风度。
他端起茶碗,学着老派人的样子,先是闻了闻香。
这一闻,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便僵住了。
那香气入鼻,不仅仅是兰花香,更带着蜜糖的甜、松木的醇,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仿佛来自山岩深处的清冽气息。
层层叠叠,复杂而又和谐,犹如一首结构精巧的交响乐。
他将信将疑地呷了一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