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歇,月华如水。
黄山脚下,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古道石阶上,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三百多名茶农,牵着一百二十头健壮的骡子,静默地等候在夜色中。
他们眼中不见了昨日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后的肃穆与决然。
每一头骡子的背上,都驮着沉甸甸的油布包裹,里面是刚刚烘制完成、带着松木与兰花清香的祁门新茶。
空气中,茶叶的芬芳与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是这片土地最质朴的宣告。
古道入口处,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上书“徽饶古道”四个大字,字迹已然斑驳。
谢云亭就站在这块石碑前,他依旧是一身素净长衫,但身形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挺拔,仿佛与身后的黄山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朴实而坚毅的脸庞,声音沉稳而洪亮,足以让最后排的茶农也听得真切。
“各位乡亲,兄弟!”他拱了拱手,“今夜,我们不只是为云记运茶,更是为我们自己,为这片土地上所有靠茶吃饭的人,争一口气!”
他顿了顿,指向那些驮满货物的骡队,声音陡然拔高:“云记在此宣布,联合黟县、祁门、歙县共三十七家茶坊,自今日起,组成‘民生茶运团’!首批十万斤祁红,我们将不再仰人鼻息,看上海滩那些洋行和买办的脸色。我们要走自己的路,经赣、湘入川,直抵陪都重庆,送到最需要它们的前线弟兄们手中!”
话音未落,人群中已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走滇缅道?
那条路,九死一生!
不等众人议论,阿篾大步上前,展开一幅巨大的手绘地图,图上用朱砂笔醒目地标注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红线。
他指着线上一个个标记,声如洪钟:“先生有令!此去三千里,途经八个主要集镇。我们每到一处,都将设立‘识字驿站’!凡茶运所经之地,沿途百姓,无论老幼,皆可到驿站免费习字一日!茶,我们运;字,我们教!”
“什么?”人群炸开了锅。
“运茶就够玩命了,还……还教人识字?”
“这……这是哪门子生意经?”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茶农,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仰头看着谢云亭,嘴唇哆嗦着:“谢……谢老板,我老汉活了七十岁,给人家当了一辈子脚夫,就没听说过,这运茶还能运出个学堂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谢云亭走上前,扶住老人的手臂,郑重地点了点头:“老伯,千真万确。这世道,识字,才能不被人当瞎子骗;这茶叶,带着书香,才能真正挺直腰杆!”
就在这时,一队身影从后方走出。
为首的是苏晚晴,她身后跟着小芸等十几名从“识字茶会”中脱颖而出的女学生。
她们换下了平日的学子裙,穿上了便于行走的粗布衣裳,但每个人脸上都焕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苏晚晴走到她们面前,亲手为每个人戴上一方靛蓝色布巾,布巾的角落,用白线精心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那是云记“兰雪”的标志。
她的动作轻柔而庄重,像是在完成一种神圣的仪式。
“记住,”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从今天起,你们不是帮工,不是丫头。你们是播火的人。这火,是识字的火,是明理的火。”
她转身,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用厚油布紧紧包裹的方正包裹,亲手交到领队的小芸手中。
那包裹里,是她连夜誊抄的《茶光录》手稿副本。
“小芸,把它带好。路上,若有人问,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难走的路,就打开它,读给他们听。”
小芸郑重地接过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整个世界的希望。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苏晚晴的肩头,望向远方漆黑的群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先生,我们明白。我们走的不是商路,是人醒来的路。”
人群的角落里,镁光灯一闪。
金笔张压了压头上的帽子,迅速在采访本上记下最后一行字,他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他知道,自己正在见证历史。
两天后,一篇题为《茶马铃又响了》的长篇通讯出现在上海各大报刊的角落,文中如此写道:“……这不是一支商队,这是一支驮着文明在行走的脊梁。当课本与茶叶同行,当利润让位于启蒙,我们看到了一种比黄金更可贵的商业信仰……”
文章很快被重庆的《大公报》全文转载,并配以短评:“当商人开始教人识字,这个民族就还有希望。”南京方面虽未公开表态,但消息传出后不久,一纸军需署的公文悄然下达,特批五辆军用卡车,负责护送这支特殊的商队行至江西境内。
同一天,上海茶业公会的理事会议上,气氛凝重如铁。
“岂有此理!简直是把我们所有人的脸都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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