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异人靠在软轿上,略显浑浊的目光掠过广场。
阳光下,他那刚刚经历生死一瞬的儿子正毫无形象地抓着燕太子的手腕,眼眶通红,像是护食的幼兽,又像是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化作泡影消失。
而那个刚刚上演了一出“死里逃生”的燕丹,则龇牙咧嘴地试图掰开嬴政的手指,嘴里嘟囔着“轻点轻点,真没事了”,那神情无奈又纵容,甚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安抚?
这画面,竟有几分奇异的和谐。
嬴异人的视线在那柄被丢弃在地、淬着幽蓝毒光的匕首上停留一瞬,又落回燕丹胸前那破损的衣料上——其下的肌肤光洁完好,连一丝红痕都无。
刀枪不入的宝甲……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这燕丹,心智超群,胆魄过人,身怀异宝,更对政儿有着一份连他都为之动容的舍身护持之心。
赵国为质数年,他见过太多人心鬼蜮,这份在生死关头迸发出的、几乎不假思索的赤诚,做不得假。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一旁脸色兀自有些发白的吕不韦。
这位助他登上王位的大秦丞相,此刻正指挥着甲士清理现场,安抚百官,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沉稳干练,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今日宫变,吕不韦调度有方,功不可没。
但经此一役,相权与王室公族、楚系外戚的力量对比已然失衡。
赏,是必然;可赏之后呢?
一个权势过盛、再无制衡的权相,对即将继位、年岁尚轻的嬴政而言,是福是祸?
直到此刻,随着华阳太后被“请”回深宫,阳泉君瘫软在地被甲士拖走,剩余的楚系党羽面如土灰地跪伏请罪,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才算真正有惊无险地彻底落下帷幕。
“回章台宫。”嬴异人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王令。
他需要尽快让一切重回正轨,该赏的赏,该罚的罚,用最快的速度抚平这场内乱带来的震荡。
“大王起驾——!”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广场的寂静。
百官宗亲们如梦初醒,纷纷收敛起脸上残余的惊惧或狂喜,整理衣冠,垂首躬身,沉默而有序地跟在王驾之后。
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思量,今日之后,秦国的朝堂,要变天了。
章台宫内,灯火通明,驱散了所有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肃杀。
嬴异人强撑着精神,端坐于王位之上,面色苍白,却目光如炬,逐一发落此次宫变的参与者,声音平稳而冰冷,带着王权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华阳太后,”他开口,目光扫过下方战战兢兢的楚系众人,“深受奸人蒙蔽,惊扰圣驾,念其多年抚育之恩,保留食邑与太后尊号,于宫中静思己过,非诏不得出。”
这是意料之中的处置。
华阳太后毕竟是先王正妃,代表着楚系在秦国的颜面与根基,彻底撕破脸于国不利。
削其权柄,圈禁深宫,已是最大的惩戒,下方的楚系官员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阳泉君芈宸!”嬴异人的声音陡然转厉,“蛊惑太后,矫诏谋逆,罪无可赦!削去所有爵位官职,抄没家产,举族流放蜀地!遇赦不赦!”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终审判,砸在每一个楚系官员的心头。
几个与阳泉君牵连过深的官员当场软倒在地,面无人色。
阳泉君一倒,楚系在秦国的顶梁柱便算彻底垮了。
“其余附逆者,”嬴异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依律论处。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寡人亦不愿多造杀孽。首恶已惩,协从者……罚俸三年,官降一级,以观后效。”
轻拿轻放?
不,这更像是精准的外科手术。
剪除了最具威胁的领头羊,剩下的虾兵蟹将,已难成气候。
既彰显了王权的威严与仁慈,避免了大规模的清洗引发朝局动荡,又实实在在地重创了楚系的力量,使其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对王权构成实质威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至少,短时间内,它再也咬不了人了。
嬴异人微微阖眼,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今日能强撑着料理完这一切,几乎是凭着一股意志在硬撑。
他必须开始思考,为自己死后铺路。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下方。
吕不韦正躬身领命,神色恭谨,处理善后事宜井井有条,无可指摘。
今日之后,他的威望与权力必将更上一层楼。
可是……
一个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总揽朝政、门客三千的丞相,对一位年轻的君王而言,意味着什么?
制衡。
必须留下足以制衡吕不韦的力量。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那个正被自己儿子死死缠着、一脸“我好无奈但我还得哄着”表情的燕国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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