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开元初年的江南,暮春时节的吴兴(今浙江湖州)总被蒙蒙烟雨裹着。城南御史李府的庭院里,六岁的李冶正蹲在蔷薇架下,指尖轻轻拨弄着垂落的藤蔓。彼时她还不叫 “季兰”,家人都唤她 “冶儿”—— 取自《左传》“美而艳” 之意,暗合她自幼便显露出的清丽眉眼。
这日午后,父亲李慎坐在廊下看《昭明文选》,见女儿对着蔷薇发呆许久,便随口笑道:“冶儿,可愿为这蔷薇作首小诗?” 他本是随口一问,只当孩童戏语,却见李冶起身拍了拍裙摆,脆生生念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话音落时,李慎手中的书卷 “啪” 地落在案上。他猛地抬头,看向女儿的眼神里满是惊惶。“未架却” 谐音 “未嫁却”,一个六岁女童,竟能从待架的蔷薇藤蔓里,读出 “心绪乱纵横” 的闺阁愁思?在重礼法的唐代士大夫眼中,这绝非吉兆 —— 女子当 “婉顺娴静”,如此早慧且露 “风情”,恐非良家妇道。
此事很快传遍吴兴士族圈。有老儒摇头叹息:“此女才智过人,然命带‘离经’,恐难安于闺阁。” 李慎夫妇心中郁结,反复思量后,竟生出一个极端的念头:送女儿入道。唐代道教兴盛,皇室公主多有入道者(如玉真公主),女冠(女道士)虽脱离世俗婚姻,却可坐拥书斋、交游文人,既能避开 “失德” 的非议,又能让她的才情有所寄托。
开元十年(722 年),七岁的李冶被送入吴兴城郊的开元观。入观那日,母亲偷偷将一方绣着兰草的绢帕塞到她手中,哽咽道:“往后你便以‘季兰’为字吧,愿你如兰草般,在山野间自在生长。” 李冶攥着绢帕,望着观门处 “道法自然” 的匾额,尚不明白这场离别,竟会成为她一生漂泊的开端。
开元观的日子,远比李冶想象中自由。观主是位曾侍奉过玉真公主的女冠,见她天资聪颖,便教她读《道德经》《诗经》,还允许她在观后的松窗下置一方书案。每日清晨,李冶伴着松涛声研墨,傍晚则提着竹篮去山间采撷茶芽 —— 这是她从观中老仆那里学来的本事,后来竟成了她与文人交往的独特印记。
十五岁那年,李冶的诗名已在吴兴文人圈传开。一次,越州刺史韩揆途经吴兴,听闻开元观有位才女神童,便邀她赴宴。席间,韩揆以 “江南春景” 为题,众人皆作应景之词,唯有李冶提笔写下:“古木蔽天无客至,深山有路少人通。朱门紧闭空归去,翻遣闲愁满腹中。”
诗中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娇柔,反倒透着一股对世俗虚伪的疏离。韩揆读罢击节赞叹:“此句有林下风致,不似女子手笔!” 从此,“林下风致” 成了李冶的标签,也让更多文人主动与她结交。其中,最让她难忘的,是与 “茶圣” 陆羽的相遇。
上元元年(760 年),陆羽因安史之乱避居吴兴,在苕溪畔结庐着《茶经》。一日,李冶卧病在观,陆羽听闻后,提着亲手煮的茶登门探望。彼时李冶正倚在榻上,见他一身布衣,手中捧着粗陶茶碗,竟忍不住笑道:“陆处士倒是随性,不怕沾染我的病气?”
陆羽将茶碗递到她面前,温声道:“季兰君的诗如清泉,煮碗好茶与你相配,才不算辜负。” 那碗茶,汤色澄亮,入口甘醇,李冶饮罢,病中郁结竟消散大半。此后,两人常在苕溪畔的茶庐相聚:陆羽煮茶,李冶赋诗,从《茶经》的 “茶之出” 聊到谢灵运的山水诗,从安史之乱的流离谈到对太平的期盼。李冶曾在《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中写道:“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诗中的坦诚与依赖,是她对这段知己情最真挚的记录。
除了陆羽,李冶与诗僧皎然的交往也颇具传奇色彩。皎然是谢灵运的十世孙,时任吴兴杼山妙喜寺住持,以禅诗闻名。两人初遇时,皎然见李冶诗中多有 “风情” 之语,便赠诗劝诫:“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意为劝她以禅心收束情丝。李冶读罢,非但不恼,反倒回了一首《答皎然上人》:“天女众中怜阿逸,应知是佛不相关。” 既肯定了皎然的禅心,又暗表自己 “随性而为,与佛无碍” 的态度。这种不卑不亢的洒脱,让皎然对她刮目相看,此后两人成了忘年交,常以禅诗唱和。
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 年),李冶的诗名顺着江南的水路,一路传到了长安。当时的宰相崔涣曾在吴兴为官,回京后常向同僚提及 “李季兰之才”,甚至将她的《送韩揆之江西》《寄阎伯钧》等诗抄录给宫中嫔妃传阅。代宗听闻后,竟下旨召李冶入京。
接到圣旨时,李冶正在开元观的书斋里整理诗稿。观主捧着圣旨赶来,语气中满是欣喜:“季兰,你可知这是何等荣耀?多少文人终其一生,都难获圣召!” 李冶却望着窗外的梧桐,沉默良久。她想起年少时父亲的担忧,想起这些年在江南的自在,入京虽为荣耀,却也意味着要踏入一个她全然陌生的权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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