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三年秋,黄叶飘零,霜风渐起。
邹平进士张华东奉旨南下,持节钺祭祀南岳衡山。
车马逶迤,穿江淮而行,暮色四合之际,忽见荒原深处一座驿亭孤然矗立,檐角残破,门扉半掩,仿佛被岁月遗忘于天地之间。
侍卫长策马趋前,神色凝重:“大人,此驿名‘归心’,近十年来,凡夜宿者,或暴病昏厥,或梦魇缠身,更有甚者,翌日人踪全无。
地方志载其为‘阴气聚所’,不如连夜赶往三十里外县城歇息。”
张公掀帘而出,目光如炬,腰间御赐龙泉剑轻鸣一声,似应主人之志。
“吾奉天子之命,行光明之路,手持符节,自有天命护佑,何惧魑魅魍魉?”
言罢整衣下马,昂然步入驿亭。
是夜,万籁俱寂,唯风穿梁柱,如泣如诉。
三更将尽,忽有阴风自廊下卷入,烛火青白摇曳,光影扭曲中,靴声橐橐由远及近。
张公按剑而起,凝目以待。
只见一白发老叟缓步而来,身着万历年间皂纱官服,腰系玄黑玉带,手捧泛黄账册,神情肃穆,不似鬼魅,倒若旧吏复职。
“何方幽魂,敢惊扰钦差?”
张公声如洪钟,剑锋已出三寸,寒光映照老叟面容。
老叟稽首再拜,声音沉稳如古井无波:“下官赵德言,曾任户部银库司库官,掌天下官银出入三十余载。
今因大人节钺临尘,特来交割旧账。”
说罢展开账册,墨迹清晰可见:“共存官银二万三千五百两,纹银成色上等,封存于冥府天命银库,专候大人认领。”
张公心头一震,然面色不动:“本官奉旨巡祭,岂可私携巨款?待归途再行查验不迟。”
老叟颔首称是,退行七步,忽驻足道:“大人明日过铜山,当有意外之得。”
语毕身形淡去,没入壁中,唯余一缕冷香,似檀非檀,沁人心脾。
翌日午时,行至铜山险道,忽闻兵刃交击之声。
但见一辆镖车倾覆道旁,数名镖师浴血奋战,围攻者皆蒙面持刀,凶悍异常。
张公令侍卫出手,片刻间匪徒溃散逃逸。
镖头跪地叩首,感激涕零:“此乃押运京师之皇纲三万两,若失,满门问斩!
今蒙大人相救,谨奉谢仪二百两,聊表寸心。”
张公推辞再三,终只受十两,余者悉数归还。
众人无不敬服。
此后南巡一路,各地官员争相馈赠:湘州刺史献端砚十方,皆为龙尾山极品;
岳州知府赠洞庭春茶二十篓,香气袭人;
衡阳知县更奉上雁峰寺高僧手抄《金刚经》三卷,字字珠玑。
及至返程,折算银两竟逾两千三百两。
再宿归心驿亭,张公命设清酒三杯,焚香默祷。
夜半烛影跳动,老叟果然再现,然此次官袍崭新,玉带生辉,竟似重获荣职。
“库银今在何处?”
张公笑问。
老叟拱手:“已调拨辽东军饷,解边关燃眉之急。”
张公愕然:“前约归时查验,何以擅动?”
“人世禄命,皆有定数。”
老叟徐徐展开新账册,纸页微黄却字迹鲜亮,“大人此行应得财禄二千三百五十两,实收二千三百四十八两七钱,尚欠一两三钱。”
张公大惊,即令随从彻查行囊,逐一清点,果真分毫不差!
正惊疑间,驿卒匆匆来报:“大人坐骑昨夜产下一驹,已有马贩愿出一两三钱收购!”
老叟抚掌而笑:“此乃天补不足也。”
随即取出朱笔,在账册上勾画一笔,墨迹未干,竟化作青烟袅袅升腾,消散于虚空。
张公怔忡良久,忽见案上多出一纸素笺,字迹苍劲古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取予之间,自有天道。”
次日启程,侍卫长绕亭巡视,忽见廊柱两侧不知何时刻就一副楹联,深深刻入木理。
漆色斑驳如百年遗物:“命里有财终须有,命中无财莫强求。”
细观笔法,竟与那夜账册字迹如出一辙。
三年后,张公致仕归乡,讲学于邹平书院。
一日课毕,有学子请教:“世间富贵穷通,果真皆由天定乎?”
张公微笑不答。忽有童子奔入,双手捧一布包:“门外一老翁所赠,言必交先生亲启。”
解开视之,正是当年驿亭所见账册!
然扉页已添新注,墨香犹湿,似方才写就:“清廉增禄三百,勤政添寿二纪,仁厚泽及子孙。”
满堂学子传阅惊叹,忽闻空中传来朗笑:“大人还记得铜山镖银否?
当日若全收谢仪,则贪心损德;
若分文不取,则逆人情而伤福报。
一两三钱,不多不少,正是天道人心之价啊!”
张公望空长揖,自此专授“义利之辨”,强调“取之有道,用之以仁”。
每逢月明之夜,书院松林间常现一老叟身影,倚石听讲,衣袍似染前朝月光,腰间玄带微闪,宛如星辰流转。
世人遂称此地为“阴阳书院”,传言此处讲学,冥府亦设功德簿,一一记录言行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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