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清晨,薄雾像一层洗不掉的灰纱,沉沉地罩着一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静得可怕。昨夜里一场毛毛雨不声不响地来过,青石板路被浸得颜色发深,湿漉漉的。檐角的积水断断续续滴落,那声音细细的,却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人心尖上。
我刚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迈过府门槛,生怕踩到水洼,阿芜就像个影子似的疾步凑了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主人,出事了……张老五他……没了。”
我心头猛地一咯噔,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哪个张老五?!” 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
“就是那个……一直在北市帮咱们张贴告示的退役老斥候。”阿芜的眼神闪烁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微微发抖,“昨夜巡夜的人发现他倒在巷子口,胸口……插着一根铁蒺藜箭簇。伤口看着不大,却直接穿透了心肺——是罗网惯用的手法。”
空气好像瞬间冻住了。
我下意识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指尖传来的木质冰冷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张老五……他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人物,甚至连我们“察远方署”的正式编制都算不上,只是每日领两升小米,心甘情愿地帮我们跑跑腿,传传话。可他死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像路边一颗被随意碾碎的土坷垃。
但这绝不是意外。
这是警告。是冲我们来的警告。
赵高那只老狐狸手下的罗网,终于不再藏着掖着,亮出了它们淬毒的獠牙。他们不直接冲击我们的衙署,不搜查我们的文书,而是选择杀人立威——专门挑一个最不起眼、最无足轻重的人下手。就是想用最血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只要沾上“察远方署”,沾上“疯子”这两个字,就别想再有安生日子过!**
我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张老五的样子。就是前几天,他还在市集那面墙边,踮着脚,努力把我们那张招募“异技之士”的告示贴得更高些。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背已经有点驼了,可当时他回过头,对我露出的那个笑容,朴实得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姑娘,您看!这字写得真大,真清楚!保证全咸阳的人都能看见!”
而现在……全咸阳的人,恐怕很快就要看见他冰冷的尸体了。
“立刻封锁消息!”我猛地睁开眼,声音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冰冷,“对外统一口径,就说他是饮酒过量,突发急症暴毙。程素娥!”我转向一旁同样脸色发白的程姐姐,“你马上带人,把所有讲谈记录、地图草稿,全部转移到我房里那个暗格密室!阿芜,你负责清查近七日所有出入署内的人员名单,特别是那些夜间来访的,一个都不能漏!”
我再也不敢天真地以为,有了嬴政那句轻飘飘的“愿闻其狂”,就能高枕无忧了。帝王的默许就像天上刮过的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真正的杀机,是埋在地底深处的毒藤——你看不见它,但它随时可能破土而出,死死绞住你的喉咙!
当天午后,我在后院那片空地上,召集了署里所有的“疯子”成员。
没有穿戴整齐的官服,没有摆放香案,只有三十多个人,默默地围坐成一圈。初冬的风已经带着寒意,吹动着檐下挂着的、不知哪个年月留下的破旧布幡,呼呼作响。
我站在圈子中央,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支还带着暗褐色干涸血渍的铁蒺藜箭簇,高高举了起来。
“你们……认得这东西吗?”我的声音在微凉的空气里传开。
人群里一片沉默。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有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
“这是罗网的标记。”我替他们说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昨天夜里,它钉进了张老五的心脏。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他替我们,贴了一张招募人才的告示。”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仿佛连风都停了。
然后,角落里,那个父母皆死于匈奴之手、孤身流落到咸阳的胡商遗孤,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我……我父亲当年,就是死在匈奴马队的刀下,只因为他不肯交出一张通往楼兰的秘道地图……我以为,来到咸阳,就能自由地说真话,做实事……原来,原来在某些人眼里,我们连呼吸……都是罪过。”
“我可不是来这儿求安稳享福的!”旁边那个来自南郡、皮肤黝黑的老农猛地接口,嗓音粗嘎,“我家三代都是佃农,我爷爷、我小叔,都是活活饿死的!要是咱们找到的那木薯真能让天下百姓多吃上一口饭,少饿死几个人……哪怕明天这支箭就扎进我心口,我老汉今天,也要把该说的话说完!该做的事做透!”
我看着他们——这一张张曾被朝堂衮衮诸公鄙夷地称作“疯子”的脸,此刻,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着的,是比章台宫殿上那些冰冷烛火更真实、更滚烫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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