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檐角的雨季早已过去,七月流火,酷暑正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笼罩着这座帝都。
午后烦闷的蝉鸣声,像是为这漫长的、焦灼的等待所作的注脚——一声声刺入耳膜,黏腻如汗珠滑过脊背。
我站在赤壤堂的窗前,指尖触着被烈日烤得微烫的窗棂,目光越过宫墙,投向遥远的南方天际。
那里云层低垂,仿佛压着未落的雷。
正当我凝望之际,宫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中,一面绣着南海郡印的令旗冲破烈日,直入宫门。
不出三日,捷报自南海郡飞驰而至,其震撼不亚于敦煌的“沙里种金”。
岭南之地,双季稻试种功成!
那片曾被视为蛮荒瘴疠、流放罪囚的土地,竟能一年两熟,产出足以养活十万大军的粮草。
紧接着,夜郎传来消息,信风使团改良的梯田之法,使山地亩产翻倍;西域的敦煌绿洲已扩至千亩,连远在伊犁河谷的戍卒,都学着巡行院的图纸,自发架设了简易的雾盘,在军营旁开辟出了一小片菜畦。
一时间,咸阳宫内,奏报如雪片。
纸页翻动之声窸窣不断,夹杂着内侍轻快的脚步与殿外鼓乐隐约的节拍。
嬴政龙心大悦,连日设宴,酒香夜夜飘散于宫阙之间。
然而,就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一股致命的暗流,已然成型
“亟需工师三人,望速遣。”——每一份捷报背后,都附带着相同的请求。
我眉头微蹙,心中默念:人不够用了。
果然,少府监令一脸苦相地堵在了我的赤壤堂门口,官帽歪斜,袍角沾满泥尘。
他全然不顾酷暑,额上汗珠混着尘土一道道淌下,落在青砖地上,洇开点点深痕。
“赤壤君,下官实在是没法子了!”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像断裂的琴弦,“工师署的三百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派出去了!连墨鸢大家最得意的几个学生都没能留下。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如今各郡县为了抢一个懂架设雾盘、会修陶管暗渠的匠人,价码已经开到了五十金!还有黑市,听说一个工师署的毕业凭证,被炒到了一百金!再这么下去,下官这少府监令是当到头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快步回到案前,翻开那本厚厚的人事簿。
羊皮纸页泛黄卷边,朱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位从稷下学宫工科毕业,或是由墨鸢亲自调教出的技术人才的去向。
指尖划过那些名字,如同抚过一根根绷紧的丝线——岭南、夜郎、河西、辽东……帝国的每一寸新土,都在疯狂地吞噬着这些宝贵的人才。
粗略一算,头皮发麻。
技术推广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人才储备的速度。
就像一个飞速膨胀的身躯,骨骼却没能跟上生长。
若无足够的新鲜血液补充,不出三年,眼下这些看似辉煌的成就,都将因无人维系、无人修缮、无人传承,而迅速崩塌,变回一片死寂。
帝国崭新的循环系统正在注入活力,但输送血液的脉管本身,却脆弱得即将爆裂。
“墨鸢。”我没有犹豫,立刻召来了正在工坊里改进新式织机的墨鸢。
我踏入工坊时,她正蹲在一台新式织机旁,手中扳手卡在齿轮间,额头沁着细汗,机油与木屑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要是为人才的事来的,我已经知道了。”
我将少府监令的哭诉与我的担忧和盘托出。
她静静听完,缓缓放下工具,用一块粗布慢条理地擦去掌心油污,动作沉稳如钟摆。
然后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着我的影子,只说了几个字,却字字如铁:
“墨家技艺,历来师徒口授,十年方成一人。”她顿了顿,嗓音低而冷,“你想要成百上千的人,在三年内派上用场,除非……破例。”
“如何破例?”
“收徒,不限籍贯,不问出身,不拘一格。”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是了。
我一直将他们当做珍贵的“技术人员”,却忘了他们更应该是“种子”。
只靠我和墨鸢几个人,手把手地教,永远也追不上帝国扩张的脚步。
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工匠,而是一个能够源源不断生产工匠的体系!
次日早朝,我手持奏疏,立于百官之前。
“臣,稷下学宫大司成姜月见,奏请于学宫之下,增设‘工经院’,专授水利、农艺、器械三科。凡大秦子民,有志于此者,无论贵贱,皆可投考。凡考核通过者,学宫将授其艺,成其才,用其力!”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顿时嗡嗡作响。
李斯那双精明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他出列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警觉:“赤壤君,此制若成,天下匠人皆出你门下,恐动摇我大秦士族立身之根基。”
我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麒麟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