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灯火,终究被咸阳的第一场冬雪覆盖。
我是赤壤君,掌经纬阁七年。
细碎的雪沫子乘着北风,无声无息地落在宫阙的琉璃瓦上,落在经纬阁冰冷的铜兽环上,也落在我刚刚收到的一卷竹简上。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如同玉石,却比玉石沉重——那是一种浸透了千里风霜的冷,带着大漠沙砾的粗粝与蒲昌海畔夜露的湿意。
我甚至能听见雪粒在瓦片上轻响,如微尘坠地,又似时间低语。
指尖摩挲着竹简边缘,粗糙的刻痕刮过皮肤,仿佛已提前触摸到轲生笔下的苍茫。
这是他自蒲昌海畔送回的、迄今为止最长的一卷密信。
我没有立刻展开,而是先将它放在炭盆边上,用微弱的暖意驱散寒气。
火光跃动,映出竹片上细微的裂纹,像干涸河床的纹路。
信使跪伏在门外,声音嘶哑:“为了把它送到,三匹最好的河西马……都跑死在了路上。”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竹简——
第一行字映入眼帘:“大漠遇敌,楼兰武士弯弓搭箭……”
心头骤然一紧。
竹简徐徐铺展,一股混合着沙土、枯草与铁锈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鼻腔里顿时塞满了西域的荒凉。
耳边仿佛响起风沙掠过戈壁的呼啸,夹杂着战马低鸣与弓弦绷紧的“吱呀”声。
轲生的字迹依旧刚劲,但笔画转折处微微颤抖,墨色浓淡不一,显出极度的疲惫与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说,他们遇上了楼兰王庭的使者团。
数十名楼兰武士弯弓搭箭,眼神警惕如狼,在风沙中形成一道森然的人墙。
他们将轲生一行人视作又一伙觊觎水源的马匪。
对峙中,轲生没有拔剑,而是命人从行囊中取出了那份特殊的“礼物”——一套可拆卸、可拼接的模块化舆图。
这套舆图源于墨家遗技,据传出自公输班手稿残卷,以星位校正、步测归算为基础,每块模块皆经实地勘验三次以上方可录入主图。
他没有夸耀大秦的武功,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中一块刻着“鄯善水道”的木质模块取出,指着一片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干涸河床,断言其下三丈处,必有伏流。
“我们并非凭空预言,”他平静地说,“而是根据地表裂纹走向、枯草分布密度与风沙堆积形态综合推断。”
楼兰人起初是嘲笑,他们的巫师指着天空干裂的云,声称唯有神明才能降下甘霖。
然而,使者团中一位年迈的向导,在仔细辨认了轲生所指的位置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颤抖的手指着地面,喃喃道:“西行十七步,当有一石如龟……果然!”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片残破的羊皮碎片,上面歪斜画着一条蜿蜒线条,标注“阿克苏勒河”,与轲生所指位置几乎重合。
“这是我祖父临终前还在念叨的‘地底之河’,”他哽咽着,扔掉手中的弯刀,不顾一切地跪倒在地,用额头撞击着龟裂的大地,泪水混着沙土,糊满了苍老的脸颊,“那是楼兰失落了近百年的生命之源,一个只存在于古老歌谣中的传说……七十多年来,无人敢提这个名字。”
当秦人带来的铁铲掘开三丈流沙,一股清澈的细流“咕嘟”一声冒出来时,所有楼兰人都惊呆了。
他们扔下弓箭,疯了一般扑向那救命的泉眼,用手、用皮囊、用一切可以盛装的器物,贪婪地痛饮。
水珠顺着胡须滴落,在阳光下闪出琥珀般的光泽,有人捧起水泼在脸上,发出近乎哭泣的笑声。
但真正让我屏住呼吸的,是竹简末尾的那段记录。
当晚,楼兰人为轲生一行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宴。
酒酣耳热之际,族中大巫师照例取出了一幅粗糙的兽皮地图,准备焚烧,以祭祀他们的“沙海之神”,祈求神明不要用“鬼兽”和“诅咒”惩罚西行的秦人——那兽皮上画的,赫然就是六国余孽伪造的《禹贡九州补遗》的翻版。
此图早已由边境密报提及,传言有人在西域散播“秦将引鬼祸天下”的谣言,而此图正是其载体,借巫术之名,行离间之实。
就在火焰即将吞噬兽皮的瞬间,一个年轻的楼兰贵族猛地站了出来。
他一把夺过那张兽皮,高举着它,冲着巫师大声质问:
“既然秦人能为我们找到深埋地下的河,为什么我们不能向他们问一条走出沙漠的路?大巫!你告诉我,你们烧了无数次的图,真的比一个活人亲脚走出来的路,更值得相信吗?”
满场死寂。
我仿佛能透过这卷竹简,看到那个年轻人在跳动的火光中,涨红了脸,眼中燃烧着一团从未有过的火焰——那是怀疑的火焰,是思想从蒙昧中挣脱出来的第一簇火花。
他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像一把凿子,敲开了千年的岩层。
“第一个说‘不’的人。”我喃喃自语,心脏擂鼓般狂跳,指尖竟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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