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大院里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最后一缕怪风消散,天空又恢复了那份虚伪的湛蓝,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那一片狼藉的“生态文明示范园”废墟,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尘土与恐慌,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原来的乡政府办公室已经被贴上了封条,成了调查禁区。张怀安书记的临时办公室,被设在了二楼一间闲置的小会议室里。
苏正跟着张怀安的秘书走了进去,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这间会议室不大,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几把椅子,陈设简单,却因为张怀安的在场,显得格外压抑。王副市长和其他几位市里的领导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整个空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苏正被安排坐在了会议桌的一侧,一个他以前连踏入资格都没有的位置。屁股刚沾上椅子,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后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他能感觉到,屋里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在自己身上打转。有好奇,有审视,有惊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张怀安没有立刻说话,他坐在主位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他正在看一份文件,正是苏正写的那份关于清水镇深度贫困村的扶贫报告。
苏正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口袋里的那支钢笔,在吸收了海量的“官僚怨气”后,已经恢复了平静,像一件普通的文具,静静地躺着。可苏正知道,它不一样了。它像一头喂饱了的猛兽,正在蛰伏,而自己,就是那个手握锁链却不知如何驾驭的饲养员。
他更怕的是眼前这位张书记。
这位领导的眼神太锐利了,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苏正在他面前,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他那套“我只是个老实人,碰巧说了句气话”的说辞,真的能骗过这只官场里的老狐狸吗?
“苏正。”
张怀安终于开口,放下了手里的报告。
“是,书记。”苏正几乎是弹射性地应了一声。
“这份扶贫报告,你写的?”
“是……是的。是我写的。”苏正的声音有些干涩。
“写得很好。”张怀安的评价很简洁,却分量十足,“数据扎实,逻辑清晰,最难得的是,没有套话空话,每一条建议都落在了实处。看得出来,你是下了功夫,动了脑子的。”
王副市长在一旁立刻附和:“是啊是啊,张书记慧眼如炬!这个小苏同志,我刚才也了解了一下,平时工作就非常踏实,是个肯干事的好苗子!”
张怀安没有理会王副市长的吹捧,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苏正身上,那眼神里的探究意味,让苏正的头皮一阵发麻。
“报告里提到了下游的石磨村,说那里的饮水问题是老大难,建议修建一座小型水库,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张怀安缓缓说道,“这个提议,很有见地。但是,据我所知,乡里这几年并非没有相关项目。就说今天这个倒掉的‘形象工程’,耗资就不菲。为什么宁愿花钱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上,也不愿意去解决老百姓最急迫的饮水问题?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来了。
苏正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题。
这不是在问乡里的工作失误,而是在考他的立场、胆识和政治嗅觉。这个问题回答得好,就是“有见地、有担当”;回答得不好,就是“眼界狭隘、不懂大局”,甚至可能会被认为是“年轻气盛、攻击同僚”。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标准答案,比如“这可能是乡里财政规划上的综合考量”、“我只是个临时工,对上层的决策不太了解”之类的废话。
但这些话,在张怀安这样的人面前,无异于自取其辱。
他想起了那支笔带给他的底气,想起了石磨村村民们浑浊的眼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勇气从心底升起。
“报告书记,我……我觉得,不是能不能解决的问题,是想不想解决的问题。”苏正鼓足勇气,抬起头,迎向张怀安的目光。
他豁出去了。
“形象工程建在镇政府大院里,领导们天天看得见,来视察的领导一眼也看得见。这是‘显绩’,是摆在台面上的东西,容易出彩。”
“石磨村的水库,建在深山里,山高路远,除了村民,谁也看不见。这是‘潜绩’,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能水库建好了,负责的领导已经调走了,功劳都算不到自己头上。”
苏正的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刺耳。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王副市长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张怀安一个不着痕迹的眼神制止了。
苏正说完,心里也有些后怕,手心里全是冷汗。但他没有退缩,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在我看来,清水镇缺的不是钱,也不是项目,而是缺一股劲,一股真正把老百姓的事当成自己事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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