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没再多说一个字,把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往腰间的旧皮带上一别,转身就朝院外走去。他的背影佝偻,脚步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一段被遗忘的时光上。
苏正立刻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村子中央那条被踩得结结实实的泥土路。村里零星有几个村民看见了,都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他们的老村长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探究。
出了村子,便没有了路。
一条被人和牲口踩出来的小径,在半人高的荒草丛中蜿蜒,像一条灰色的细线,缠绕在山脚下。老村长用手里的镰刀,不时地劈开挡路的荆棘和藤蔓,动作熟练而麻木,仿佛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千百遍。
苏正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裤腿很快就被晨露和草叶打湿,冰凉的感觉顺着皮肤往上窜。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能感觉到,老村长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沉重如山的气场,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沉淀在骨子里的悲凉。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绕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出现在眼前,四周是低矮的丘陵,长满了杂乱的灌木和野草。风从山谷间吹过,带着草木的腥气,吹得荒草如波浪般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片荒草地的正中央,突兀地躺着一块巨大的、长方形的水泥墩子。
苏正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这就是所谓的“水库”?
那水泥墩子约莫有半个篮球场大小,颜色是灰败的,表面布满了风吹日晒留下的细密裂纹,像一张苍老的脸。几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已经从裂缝里钻了出来,在风中瑟瑟摇曳。在水泥墩子的边缘,还戳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钢筋,早已被雨水腐蚀得不成样子,弯折着,无力地指向天空,像几根被遗弃的骨骸。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墙体,没有管道,没有一丝一毫能与“水库”这个词联系起来的迹象。它就像一个被人遗忘在荒野里的巨大棺椁,埋葬着一个村庄十年的希望。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声,和这片死寂的废墟。
老村长走到水泥地基的边缘,停下脚步。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粗糙的水泥表面,就像在抚摸一座墓碑。
“这就是我们石磨村的‘大水库’。”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又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苏正的心里。
“十年前,工程队就是在这里开工的。拖拉机、搅拌机,呜呜泱泱开进来,动静大得很。村里的小伙子,不要工钱,都跑来帮忙,抬石头的抬石头,挑沙子的挑沙子,浑身是劲,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老村长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在手里掂了掂,又扔进了草丛里。
“带头的工头是个胖子,姓王,满嘴跑火车,见人就递烟。他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县里市里都盯着,必须建成标杆工程。他还拍着胸脯跟我们保证,最多三个月,就能让全村人都喝上干净的自来水。”
“村里人信了。谁家杀了鸡,都要给他端一碗过去。谁家有好酒,也想着给他留着。就盼着他能把活干好,干快。”
“他们干了不到半个月,就把这个底座给浇好了。那天,王工头还特意把村里的干部都叫过来,指着这片水泥地,说这叫‘百年大计,质量第一’,说这地基打得,坦克开上来都压不垮。”
老村长说到这里,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然后呢?”苏正的声音有些沙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村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地基浇好的第二天,他们就开始拆工棚,收拾东西。王工头找到我,说上头的拨款流程出了点小问题,资金暂时卡住了,他们得先回县里去办手续,最多一个礼拜就回来。”
“我当时还觉得不对劲,哪有刚打了地基就撤走的道理。可人家是城里来的大老板,他说的话,我们这些山里人哪敢不信。我还傻乎乎地组织了全村人,敲锣打鼓地把他们送出村口。”
老村长转过身,看着苏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这片荒凉的景象。
“一个礼拜,变成了一个月。一个月,变成了一年。我们再也没见过那个王工头,也没见过工程队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就像来我们村里演了一场戏,戏演完了,人就散了,只留下这么个玩意儿,在这里日晒雨淋,提醒我们全村人,有多傻。”
苏正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他走上前,也蹲下身,用手敲了敲那坚硬的水泥地基。发出“梆梆”的闷响。
质量确实不错,坚固得像一块铁。
可正是这份坚固,愈发显得讽刺。他们用最好的材料,最扎实的工艺,建了一个最无用的东西,然后卷走了那笔本该用来建造希望的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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