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昭德里。
此地是董卓专门划给刘备的府邸,与那些被软禁的诸侯不同,这里没有高墙铁网,甚至连看守的卫兵都显得有些懒散。庭院阔朗,花木扶疏,假山流水的布置,处处透着前朝贵胄的雅致。
然而,刘备却觉得,这精美的院墙,比虎牢关的铁索,更让人窒息。
他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卷来自“度支府”的简报。上面用清晰的朱笔,记录着关中今秋的粮食收成。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扎在他的心上。
“……新粮‘土豆’,亩产逾二十石,活饥民三十余万……”
“……新式曲辕犁,已于关中各县普及,耕作效率倍于从前……”
“……引渭水入渠,新建水利工程一十七处,惠及良田八十万亩……”
廊外的天空,很高,很蓝。街上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混杂着小贩的叫卖,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这本该是他一生追求的景象——百姓安居,仓廪丰实。可如今,这一切的缔造者,却是那个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国贼,董卓。
这种感觉,比战败更让他难受。就像一个苦修多年的剑客,毕生所求便是屠龙,可当他终于找到恶龙的巢穴时,却发现那恶龙正在给嗷嗷待哺的村民分发食物。
他的剑,该刺向何方?
“大哥!”
一声暴喝,打断了刘备的思绪。张飞一身短打,满脸通红地从月亮门外冲了进来,手里的丈八蛇矛因为主人的愤怒而嗡嗡作响。
“俺受不了这鸟气了!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吃他的,喝他的,跟圈里的猪有什么区别?!”他将蛇矛往地上一顿,青石板应声裂开一道细纹,“大哥,你下句话,俺这就杀出去,跟那董贼拼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也比在这儿憋屈死强!”
紧随其后,关羽也迈步而入。他一身绿袍,面色沉静,只是那双丹凤眼中的郁色,却比往日浓重了许多。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刘备身侧,轻轻抚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长髯。
刘备没有看暴怒的张飞,只是将手中的简报,递了过去。
“三弟,你看看这个。”
张飞一愣,不明所以地接过,粗略地扫了一眼,更怒了:“看这玩意儿干啥?这不都是那董贼收买人心的手段?他杀的人,比这救的人多多了!”
“可他救活的这些人,是真的。”刘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杀的,是士族,是豪强。而他救的,是那些我们曾经发誓要拯救的,黎民百姓。”
他转过身,看着张飞那双环眼,又看了看关羽。
“三弟,我问你,我们现在杀出去,拿什么去拼?我们的刀,能砍穿那些黑甲卫士的铁衣吗?我们的马,能跑得过那些会喷火的钢铁巨兽吗?”
张飞的呼吸一窒,脸上的怒气,化作了不甘的涨红。虎牢关前那地动山摇的一幕,是他一生的噩梦。
刘备的目光,投向院墙之外,那片喧闹的市井。
“你再听听外面的声音。我们若起事,在这些百姓眼中,我们是什么?是破坏他们安稳日子的乱贼。到那时,我们连‘仁义’这块最后的招牌,都将荡然无存。我们,会成为天下的公敌。”
一番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张飞心中所有的火焰。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将蛇矛死死地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大哥所言极是。”关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只是,我观那董卓行事,虽有小惠于民,然其性残暴,根基在于暴力,绝非长久之君。我等,还需忍耐。”
“忍……”刘备咀嚼着这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从涿县起兵,到如今寄人篱下,他忍得还少吗?他本以为,自己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可现在他发现,有一种忍耐,比颠沛流离更痛苦。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敌人,用你无法理解的方式,做着你梦寐以求的事,而你,却什么都做不了。
张飞气冲冲地走了,他需要去后院的练武场,把满腔的憋闷都发泄在那些石锁上。
关羽依旧站在原地,他看着自己的大哥,那原本挺拔的脊梁,似乎在今天,微微有些弯了。
“大哥,不必过忧。天道轮回,那董贼倒行逆施,终有败亡之日。”他轻声安慰道。
刘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倒行逆施?
他想起前几日,董卓在朝堂之上,颁布了官员选拔的新政令。不问出身,不看来历,唯才是举。为此,他又杀了几个跳出来反对的世家大族,人头挂在西市,血腥气三天不散。
可与此同时,长安城外的粥棚,却从每日两餐,增加到了每日三餐。那些被新政令选拔上来的寒门子弟,被派往各处,监督水利,丈量田地,他们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刘备从未见过的,名为“希望”的光。
霸道与仁慈,残暴与生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在董卓的身上,诡异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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