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股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年轻的建文帝朱允炆脸色惨白如纸,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龙椅上,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龙案上那份沾染着泥污血渍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瞿能父子战死,郭英、吴杰临阵争功致后军溃散,李景隆再次弃军狂逃……五十万大军,朝廷最后的精锐,竟在旦夕之间土崩瓦解!
“废物!一群废物!误朕!误朕江山!”朱允炆猛地将案上一个珍贵的钧窑笔洗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被恐惧和愤怒彻底扭曲的疯狂。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猛地刺向肃立在殿中,同样面色凝重的周必贤。
“周必贤!”朱允炆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手指几乎戳到周必贤的鼻尖,“你告诉朕!黔地!你周家镇守的黔地!戡乱已近半年!为何至今不能抽调一兵一卒北上勤王?!那杨朝栋是九头鸟不成?杀不绝,剿不净?!还是你周家……拥兵自重,坐视朝廷危难?!”
这诛心之问,如同惊雷劈落大殿。侍立两旁的黄子澄、齐泰等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周必贤身上,或审视,或猜疑,或幸灾乐祸。
周必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和悲凉。他撩起官袍前襟,沉稳地跪了下去,动作一丝不苟,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
“陛下息怒。”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黔地戡乱,将士用命,血染疆场,迄今已将杨朝栋叛军主力歼灭殆尽,残部压缩于川黔边境播州东北一隅负隅顽抗,覆灭只在旦夕之间!然——”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朱允炆那双狂怒的眼睛:“然大军征战,非止于刀兵。阵亡将士需抚恤以安忠魂,有功官兵需犒赏以励士气,伤残者需安置,流离百姓需赈济,疮痍之地需重建!此皆维系军心民心、稳固西南根基之要务!臣月前亲赴户部,呈请战后抚恤犒赏之资,所得批复……”他从袖中缓缓取出那份户部的批文,双手高举过头顶,“仅及所请之半!黔地数万将士闻之,寒心彻骨!敢问陛下,将士血犹未冷,朝廷之信已寒若此,叫臣如何能罔顾军心,强行抽调已疲惫之师北上?若军心不稳,再生变故,黔地烽烟再起,臣万死难辞其咎!”
“你!”朱允炆被这有理有据、甚至带着质问的反驳噎得一时语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户部克扣之事,他并非毫不知情,只是北疆战事吃紧,他选择了默许。此刻被周必贤当堂捅破,更兼有白沟河惨败的背景,让他既恼羞成怒又哑口无言。
周必贤不等他发作,声音更加铿锵:“至于思南田宗鼎之事,陛下明鉴!田宗鼎确因朱砂矿利及私怨,曾与朝廷离心,然经陛下所遣钦差亲临申饬调解,其已幡然悔悟,深明大义!日前更已亲笔具结,愿倾思南之力,助朝廷剿灭杨朝栋残部,戴罪立功!田氏归心,播州残寇已成瓮中之鳖!只待最后一击!陛下!西南戡乱,非周家拥兵,实乃抚定人心、收拾残局,需步步为营!臣父周起杰已传书于臣,播州前线,各部兵马集结完毕,总攻在即!旦夕之间,必传捷报!”
他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将黔地的艰难、将士的委屈、田氏的归顺、平叛的曙光,条分缕析,摆在朱允炆面前。那“旦夕之间,必传捷报”八字,更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敲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朱允炆张了张嘴,满腔的怒火和迁责被堵在喉咙里。他看着跪在阶下,背脊挺直如标枪的周必贤,再看看龙案上那份染血的败报,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疲惫感猛地攫住了他。是啊,北线已经崩溃,难道还要把刚刚看到平叛曙光的西南也逼反吗?他颓然靠回冰冷的龙椅,挥了挥手,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弱:
“罢了……周卿……平身吧。朕……信你周家忠贞。望你父……速平黔乱,勿负朕望。”他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黔地,竟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希望稻草。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周必贤起身时衣甲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
建文二年四月末的川黔边境,播州东北的崇山峻岭之间。夜,深沉如墨。白日里还带着暮春暖意的风,入了夜,便裹挟着高海拔的寒气,刀子般刮过裸露的岩石和林梢,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怨鬼在呜咽。
几座陡峭山峰环抱下,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却与这死寂的寒夜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冲天篝火,只有无数刻意压低、几乎熄灭的暗红火堆,如同沉睡巨兽身上蛰伏的点点鳞光。人影幢幢,密密麻麻,却听不到丝毫喧哗。只有甲胄铁叶偶尔碰撞的轻响,战马压抑的喷鼻声,还有铁器在磨石上反复打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而肃杀的背景音浪,在这山坳里沉沉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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