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一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毕节卫城尚笼罩在破晓前的浓重晨雾里,湿冷的白汽贴着青石板街面游走,浸得人骨髓发寒。两匹驿马踏碎寂静,裹着凛冽的风,蹄铁敲击石板的脆响由远及近,直抵禄国公府紧闭的朱漆大门。门楣上高悬的“禄国公府”鎏金匾额在雾中若隐若现,森然威严。
“圣旨到——禄国公周必贤接旨——!”
尖利高亢的嗓音穿透雾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狠狠砸在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上。府内瞬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周必贤仅着一身玄色中衣,外罩件半旧的藏青棉袍疾步而出,立于正厅中央。他面容沉静,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在跳跃的烛火下寒光凛冽。身后,刘瑜一身深青翟衣,端肃如松;奢香彝装银饰,目光灼灼;刘青素雅沉凝,田震紧抿着唇,怀抱幼女周廷珂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周三牛、李春喜、杨晟(周必晟)等核心将领、土司及周家亲族肃立两旁,厅堂内落针可闻,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宣旨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他展开第一道明黄圣旨,声音平板却字字千钧: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黔国公周必贤,忠勤体国,宣力边疆,克定安南,绥靖西南…特加封太子少保,赐蟒袍一袭,玉带一围,以示殊恩。钦此!”
蟒袍玉带,位极人臣的恩宠。厅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缓,众人下意识看向周必贤。他却只是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波澜:“臣,周必贤,叩谢天恩。” 动作标准,毫无喜色。
宣旨太监眼皮未抬,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金漆托盘上,取过另一卷用朱漆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圣旨。火漆被小心剥开,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刺耳。黄绫徐徐展开,太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为固西南屏藩,一统政令,特裁撤思州、思南、播州、水西等诸宣慰司…即日设立贵州等处承宣布政使司!以黔国公、太子少保周必贤为左布政使,蒋廷瓒为右布政使,丁玉为都指挥使…推行‘改土归流’,厘清田亩户籍,编户齐民,设府县,置流官…钦此!”
“改土归流”四字,如同九霄惊雷,轰然炸响!
田震娇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怀中熟睡的周廷珂似被母亲骤然收紧的手臂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那枚代表着思南田氏数百年权柄、沉甸甸的虎头铜印,此刻在她袖中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都在抽搐。失落、不甘、家族荣耀崩塌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
“什么?!”杨晟(周必晟)霍然抬头,眼中怒火喷薄,“朝廷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欺人太甚!”周必诚须发皆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永宁卫指挥同知的职位在土司根基被毁后形同虚设。
“国公爷!这…”周三牛、李春喜等周家旧部将领亦是群情激愤,厅堂内骚动顿起,压抑的怒意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噤声!”
一声断喝,如同冰水浇头!周必贤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激愤的众人。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与寒意,让喧声戛然而止。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字字砸在每个人心上:
“大势所趋,岂容螳臂挡车?挡者,粉身碎骨!” 这不仅仅是警告,更是血淋淋的宣告——抗拒朝廷意志,唯有毁灭一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向面无人色的田震,语气不容置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田震!”
田震浑身一颤,茫然抬头。
“思南宣慰司印信、图册、户籍,三日内,由你亲自交予新设之思南府流官知府!”周必贤目光锐利,“田氏族人,凡有才具者,本官保举其入新府任职,授流官职衔。田氏合法田产、山林、矿硐,朝廷律法保障,无人可夺!” 这是承诺,也是交易——用土司权力的终结,换取家族在新体系中的延续空间。
田震嘴唇翕动,眼中泪光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带着哽咽的艰涩回应:“…妾身…遵命。” 家族的重担和丈夫的意志,压垮了她最后的坚持。她紧紧抱住女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周必贤目光移向奢香夫人。奢香早已收敛了眼中的波澜,恢复了一族首领的沉静,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坚定:“水西、永宁,自当遵从朝廷改制。奢香愿竭力安抚部众,协助编户齐民,推行流官之治。” 她的表态,为水西、永宁诸部的平稳过渡定下了基调。
“丁玉!”
“末将在!” 丁玉踏前一步,甲叶轻响。
“都指挥使司即刻运转!原有卫所,严加整饬!新设府县之卫戍、关隘防务,由你统筹,岩桑、周水生、李春喜等诸将听你调遣!务必确保改制期间,黔地安靖,绝不容宵小作乱!” 周必贤迅速将军事力量牢牢掌控在自己人手中。
“末将领命!” 丁玉肃然抱拳。周家旧部将领也纷纷领命,愤怒被强行压下的服从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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