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一年三月末,贵州布政使司衙署的窗棂筛进几缕暮春的薄阳,落在堆积如山的文牒上,也落在周必贤眉间那道深锁的川字纹上。叙州府试的公文压在案头,墨色清晰,日期迫近。
“廷玉的行程,定了?”
从毕节卫赶来贵阳府接廷玉的杨朝栋立刻躬身答道:“定在四月初三动身。走永宁卫,过赤水,入川。一应通关文书、车马、护卫皆已齐备。”
周必贤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寂静里。案头另一份是川南卫所的密报,蝇头小楷,写满白莲余孽“无为圣教”在川黔边界的蠢动,“弥勒降世,真空家乡”的妖言如同毒瘴,在闭塞的山寨间悄然弥漫。还有那些依附山形水势、时聚时散的流匪,像水蛭,吸吮着驿道初通的微薄生机。
“不够。” 周必贤吐出两个字,冷硬如铁。
杨朝栋屏息。
周必贤推开叙州府试的公文,抽出一张详尽的川黔边境舆图,手指沿着赤水河蜿蜒的墨线一路向北,最终重重戳在叙州府的位置。“传令乌撒卫岩桑、永宁卫周三牛、镇雄卫周水生。” 周必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军令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气,“三省交界处,凡舆图上标了黑点的寨子,凡与‘无为’二字沾了边的巢穴,五日之内,给我荡平!匪首悬首示众,胁从押送卫所苦役。我要廷玉走的这条路,干净得像水洗过!”
“喏!” 杨朝栋心头一凛,抱拳领命。公爷这是要以铁血开路,用刀锋为儿子铺出一条坦途。他不敢耽搁,转身大步流星而去,甲叶碰撞的铿锵声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
周必贤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份叙州府试的公文,指尖在“周廷玉”三个字上缓缓摩挲。良久,才从紧抿的唇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甸甸地坠入暮春微凉的空气里。
四月初三,毕节禄国公府门前。
十二岁的周廷玉已长身玉立,穿着半旧的靛蓝细棉直裰,身姿挺拔如新竹。他眉目清朗,已脱去孩童的稚气,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那是常年浸在青阳书院经史典籍和程守拙(程济)、叶铮(叶希贤)严苛教导下磨砺出的气度。颈间贴身悬着那枚螭吻星盘玉佩,隔着衣料透出温润的凉意。
刘青仔细替他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领,“路上小心,听云鹤道长和杨总管的话。考场上莫急,平心静气便是。” 声音轻柔,却掩不住眼底的担忧。
田震抱着刚会走路的周廷璋站在一旁,小家伙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兄长的衣角。田震将孩子的手拢回,对廷玉道:“你阿爹…把路都给你清干净了。只消安心应试。”
周廷玉深深一揖:“母亲、姨娘放心,孩儿省得。” 他抬眼,目光扫过肃立一旁的护卫。青阳宗长老云鹤道人是此行护卫的首脑。他身后背负着一个巨大的书箱的是他的亲传弟子的磐岳,眼神沉稳,下盘极稳,一看便知内外功夫皆有不凡造诣。杨朝栋一身利落的管事装束,腰间悬着短刀,神色沉稳干练。再往后,是八名精悍的周府亲卫,皆着不起眼的灰布劲装,手按腰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没有多余的告别。周廷玉再施一礼,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清脆的声响一路远去,将禄国公府朱漆大门和母亲们牵挂的目光渐渐抛在身后。
队伍沿着新修的驿道北上,初时还能见到驿道上往来的零星商队和卫所巡骑。待深入乌蒙山余脉,人烟便骤然稀少。山势愈发陡峭,林木遮天蔽日。驿道如同一条细线,在深谷巨壑间艰难地向前延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木腥气和泥土的潮湿味道。
杨朝栋策马跟在廷玉身侧,低声道:“公子,前面地势险恶,是入川前最后一处险地。公爷前几日令岩桑将军清剿过,匪患已绝,但还需小心。”
周廷玉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两侧刀劈斧削般的悬崖峭壁和下方幽深不见底的密林。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怪啸,如同鬼哭。颈间玉佩似乎感应到什么,那温润的凉意微微流转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有血腥气。” 一直沉默如石的磐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他勒住马,警惕地望向左侧下方一处被茂密藤蔓遮掩的陡坡。
云鹤道人眼神一凝,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侧耳倾听片刻,对磐岳道:“你下去看看,小心些。”
磐岳应了一声,身形如猿猴般敏捷地滑下陡坡,拨开浓密的藤蔓和灌木。片刻后,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一丝凝重:“道长,杨总管,下面有人!伤得很重!”
周廷玉眉头微蹙:“救人。”
两名亲卫立刻下马,随磐岳滑下陡坡。不多时,他们抬上来一个少女。她穿着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裙,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暗褐色的血痂。身形瘦小得惊人,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脸上更是污秽不堪,唯有一双眼睛,在凌乱枯草般的头发缝隙里,透出濒死小兽般的惊恐和绝望。她蜷缩着,瑟瑟发抖,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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