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府城的四月末,已有暑气暗生。晨雾散去后,日头便显出些威力,晒得青石板路面微微发烫。贡院东辕门外那日人山人海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两个皂隶倚着朱漆剥落的大门打盹,偶尔有马车粼粼驶过,打破坊巷间的寂静。
离贡院两条街外的榆钱巷,新挂匾的“周宅”门庭并不显赫,黑漆门扇常日紧闭。院内却别有洞天,三进院落收拾得干净齐整,墙角几株晚开的石榴花红得灼眼。周廷玉晨起练剑已毕,正坐在书房窗下温书。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额角微汗,目光凝在书页上,沉静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少年。案头一盏清茶,是墨璃刚沏好的叙州炒青,热气携着微苦的香气袅袅升腾。
墨璃穿着新裁的藕色夏布衫子,鸦青头发挽了双鬟,正轻手轻脚地擦拭多宝格上的青瓷瓶。她身子将养了这些时日,褪去了最初的枯瘦惊惶,眉眼间透出少女的清秀,手脚更是利落得很。那日杨朝栋得了黔中回信,将刘瑜夫人允她留在公子身边伺候的话一说,小丫头眼圈一红,对着黔西北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自此更是尽心尽力。云鹤道人冷眼瞧着,发现她不仅是手脚麻利,偶尔瞧见庭玉与护卫练剑,那双眸子便格外亮,偶尔试试,身形步法竟暗合自然之妙,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老道一时兴起,点拨了她几式吐纳根基和闪转腾挪的小巧功夫,她学得飞快。云鹤抚须对杨朝栋叹道:“这丫头灵台澄澈,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待回黔后,便让她入砺锋院,贫道亲自调教。”墨璃听了,只是默默将公子书房的地板擦得更亮了些。
杨朝栋这十来日却清闲不下来。院试虽毕,但“出案”放榜之前的这段“候榜”期,最是磨人。叙州府非周家根基所在,虽有些产业,消息终究隔了一层。他每日必遣得力家人前往提学御史行辕左近探听风声,又与府学一位老教授搭上了线,偶尔能得些模糊口风,只知阅卷已近尾声,案首之争似有波澜,却探不出具体名姓。他知道自家公子虽沉静,但这功名关乎门户,更关乎老爷(周必贤)在黔地推行文教的颜面,丝毫怠慢不得。一切只待那张贴在提学衙署照壁上的“长案”榜文。
这日清晨,杨朝栋刚用罢早饭,门房便疾步来报,言府学老教授家的小厮悄悄递了话,只两个字:“辰时。” 杨朝栋精神一振,立刻吩咐备车,又亲自去请周廷玉更衣。廷玉放下书卷,神色依旧平静,只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很快便湮灭在深潭里。他换上一件浆洗得挺括的蓝色细麻长衫,戴好方巾,腰间丝绦上依旧悬着那枚触手微温的螭吻玉佩。
马车抵达提学衙署前街口时,已是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挤在照壁前,伸长了脖子,各种口音的议论、猜测、祈祷嗡嗡作响,汇成一股躁动的热浪。杨朝栋护着廷玉下车,磐岳如铁塔般在前开路,几名精悍亲卫无声隔开人群。他们并未挤到最前,只选了一处稍高的石阶站定。
辰时正刻,衙署中门洞开,几名皂隶捧着丈余长的朱漆木板鱼贯而出。人群霎时骚动起来,向前涌去。喝骂声、催促声、被踩了脚的惊叫声响成一片。皂隶们费力地拨开人群,将木板稳稳挂在照壁的铁环上。
鲜红的榜纸,墨色淋漓的名字。
无数道目光如饥渴的箭矢,射向那决定数百人命运的榜单。瞬间的死寂后,便是巨大的声浪轰然炸开!狂喜的尖叫、失落的哀叹、难以置信的喃喃、找到自己名字后语无伦次的狂吼……人生百态,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杨朝栋眯着眼,目光如电,直接射向榜首——
丙寅科四川叙州府院试取中生员长案
第壹名 周廷玉 黔籍毕节卫
一行墨字,如定海神针,撞入他的眼帘。
“公子!案首!是案首!” 即便老成如杨朝栋,此刻也忍不住声音发颤,用力攥紧了拳头。
周廷玉凝望着那三个字,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只轻轻“嗯”了一声,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倒是身旁的磐岳,咧嘴露出一个憨厚笑容,低声道:“恭喜公子!”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飞遍人群。“周廷玉是谁?”“黔籍?贵州来的?”“竟压过了吾等蜀中才俊!” 惊诧、羡慕、探究的目光纷纷投向石阶上那蓝衫沉静的少年。
很快,便有穿着号衣的报子机灵地挤过来,对着周廷玉当头便拜,口中吉祥话如同滔滔江水:“恭喜周相公高中案首!蒙提学御史大人亲点,拔擢为叙州府学廪膳生员!小的给案首老爷道喜了!” 说罢,磕头不止。杨朝栋早有准备,袖中滑出一锭雪花银,稳稳落入报子手中:“赏你的。速去榆钱巷周宅报讯,另有重赏!” 那报子接过银子,入手沉甸,喜得眉开眼笑,磕了个头,跳起来一溜烟跑了。
接下来的半日,榆钱巷周宅门庭若市。报捷的锣鼓一趟接着一趟,引来无数街坊围观。杨朝栋在前厅应对自如,发赏钱,接收各方送来的名帖、贺仪。叙州知府宋钦、府学学正赵汝霖等处,皆送了不轻不重的礼来,言语间颇多勉励。杨朝栋一一回帖答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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